那个疯女人始终就那样坐在桥头的大石头上,有蜻蜓落在她盘起的腿上,也有蚂蚁成排路过她的鞋子,而她只是傻愣愣地望着每一个路人,或是埋头掰着自己的手指。沿着小溪开满了我叫不出名的花,在轻风里陪着丢了姓氏的荒野人家。
自从疯女人出现在桥头那边村子里,我放学都要绕道走,因为有次我蹑手蹑脚从她身边过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盯着我,很凶地朝我吼:“你个死鬼要到哪里去?”
那回被她吓了一跳,为了给自己压惊,我从家里的柜子里偷了一斗酒就去竹林里找老柴。老柴戴着斗笠,左手烟斗右手镰刀,在竹叶飘零的背景里像个侠客,一撇山羊胡子被风给吹歪了。当他闻到我偷来的酒时,那贪得无厌的表情其实更像是个侠客。
老柴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讲的那些年代久远的传奇和那些骇人听闻的奇闻异事总是很迷人,所以我总爱偷酒给他喝。
他卷旱烟时从容的样子,终有一天会变成竹林里的叶子。
我问村桥头的疯女人是打哪儿来的,他吧嗒了一口旱烟,又喝了一口小酒,然后说:“人的前半辈子受苦受难看风景,后半辈子透过苦难看自己。”
总有一些人害怕去看从前的自己,这些不敢往后生活的人后来都成了疯子。
老柴说那个女人是西半拉英庄的。她有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有人敲门,于是穿了衣服起身去开门,她男人就埋着头站在门外,浑身湿漉漉的。
但是那晚的下弦月告诉她,天不曾下过雨。
这样她才想起她男人在山西挖煤,怎么可能回来,猛然惊觉这是一个梦,于是从梦中惊醒过来。醒来后的她心神不宁,穿好衣服开门去看看,门外空无一人,但门前却有一滩积水,那不甚明亮的月光反射出了一块黑暗。
第二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她把梦境说给了村里的妇女听,大家都说肯定是她男人要回来了,还问她男人有没有写过信。可她自己清楚大家都是在安慰她,因为谁都知道那梦境喻示着不祥。
没过几天,有工友回村来告诉她,说她男人死了。
每次只要一听说哪里的煤炭窝子塌了,我们就知道又有人得死。她男人是个石匠,专门打石碑的,但这门手艺没学起来,后来听别人说挖煤工钱高,就跑去挖煤了。
她哭过,也晕过,也跟打棺材的人谈过棺材的价格,可能她也曾想过要坚强地活着,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疯了,一个人走丢了,来到我们这边,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四五天后,她的家人才找过来把她接回了家。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疯女人。
这对我来说其实是件好事,我放学可以不用绕道回家了。
一直到那年冬天,我和爷爷围着火盆烤火的时候,爷爷说那个疯女人喝农药死了。爷爷为悲剧配上的动作,也不过是往火堆里加了根柴火,然后眯上眼睛凑拢了去吹,只有我这种没有经历过生死的孩子才觉得脊背发凉,于是缩紧了脖子,努力离火堆更近一点。
高庙东边的白河涨大水淹没了很多东西,包括一条老路,一块石碑,和一个老渡口。当年渡口摆渡的老船夫如果还健在,他是否能记得一九八三年迎亲的唢呐和新郎,以及载花船上的姑娘和嫁妆?
那个女人涉水而过要去对岸的村庄,迎接她的是一个技艺未成的石匠。
石匠拿出凿子,在石碑底部不起眼的地方刻了一行字:好生过日子。
后来河水淹没了那块石碑,随着一起被淹没的,还有那说好要好生过的日子。当年意气风发的石匠早已无处可寻,日子冲刷过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客死他乡的中年男人;当年穿着红嫁衣踏上载花船的姑娘,如今也只剩一个丢失了姓名的荒冢。
有人说那个女人其实没疯,疯子不懂得喝农药,她只是难过。
村里有人死后十年才能立碑的习俗,十年后他们的荒坟或许能够找到一个归宿,男人的遗骨终究回到了村子,可女人的心能归向何处?
无论红事还是白事,一阵鞭炮过后总会拥上一堆孩子去捡拾没炸的炮仗,在那个以命搏钱的年代,村里总是奔跑着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孩,从十二岁离开村庄,又一个十二年过去了,一半年华在村里捉鸟,一半年华在城里飘摇,十二地支走了一圈,弄丟了那么多人,失信了那么多诺言,再回到村里鸟儿还在飞,弹弓挂在墙头发霉,村里的那群孩子长大了。
乡土文学《乡土中原》(Hometown Central Plains)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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