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通》论三皇:
古之时,未有三纲六纪;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能蔽前而不能蔽后(《北堂书钞》引《五经异义》:“太古之时,未有布帛,人食禽兽肉而衣其皮,知蔽前,未知蔽后”)。卧之[插图][插图],行之吁吁,饥即求食,饱即弃余;茹毛饮血,而衣皮苇。于是伏羲仰观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因夫妇,正五行,始定人道;画八卦以治下,下伏而化之,故谓之伏羲也。谓之神农何?古之人民,皆食禽兽肉;至于神农,人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农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谓之神农也。谓之燧人何?钻木燧取火,教民熟食;养人利性,避臭去毒,谓之燧人也。
吕先生认为:“三皇的次序,应当从《尚书大传》,燧人在前,伏羲次之,神农最后。”为何能做如此之推断? 吕先生写道:
八卦是中国古代的宗教。燧人的时候还在“渔猎时代”,所以要教民熟食。渔猎时代,还没有“夫妇之伦”(一群女子,都是一群男子的妻,参看严复译甄克思《社会通诠》),所以“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渔猎时代,还没有“所有权”(所有权,是到畜牧时代,因为畜牧要花劳力起的,也见《社会通诠》),所以“饥即求食,饱即弃余”。到伏羲时候,便进入“游牧社会”。游牧社会,人民便从山谷之中,分散到各处平地;“家族制度”,就从此发生,所以有“夫妇之伦”。从游牧时代,变到耕稼社会,总是因为人民众多,地力不给;所以神农才要“教民农作”。《白虎通》这一段话,无一句不和现在社会学家所说相合的,可见得真古书的可贵。
这是一种推理的方法来印证古书的可信程度。上古书籍,湮漫患远,无法求得真凭实据,除非考古有了新发现,否则只能以这种方式做考据功夫。由是推之,隧人伏羲神农三皇,也未必为皇或首领,也未必仅为这三人。关键之处在于,原始部落有此三大进步,方才奠定了社会发展的基础。因为隧人取火,生存条件大为改观,健康状况得以改善;因为伏羲定八卦,才有制度,部落才得以成为一规范之社会,定夫妻之礼,人伦才有可能,进而保障部落内部的稳定,有稳定才可求发展;因为神农教耕种,方能提高生产力,让部落变得更富足,于是有了阶级,部落中更有智慧更有地位的人,才可以不事劳作而专门思考政治文化经济的事,从体力劳动者演变为脑力劳动者,才有仓颉造字的可能。
吕思勉就说:
农耕时代,人民的生活程度渐高,所以“衣服”、“住居”、“器用”、“葬埋”,都比古人讲究。农耕时代,人民就都“定住”,而且都有了“储蓄”,就要防人“掠夺”;所以“战争”、“守御”的事情,也就随之而起。生活程度既高,“文化”自然发生了,所以就有“文字”。
看来我的推理是对的,与先生所讲不谋而合。这算是就事实而论极有辩证逻辑的考据方法。这种考据需得在大历史背景下,从人类史的发展演进,并结合当时中国的场景去设身处地地推断。若如此,即使不能在细枝末节上接近事实的真相,大的规律是可以把握的。
三皇后是五帝。以下乃《史记.五帝本纪》记载黄帝号为天子代神农一事:
黄帝者,少典之子(《索隐》:“少典者,诸侯国号,非人名也。”又按《国语》云:“少典娶有[插图]氏女,而生炎帝,然则炎帝亦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氏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按:阪泉,《集解》引服虔,只说是地名,涿鹿,服虔说是山名,在涿郡;似乎是的。有许多人说在如今的涿鹿县,恐怕是因汉朝在此置了一个涿鹿县,所以附会上去的)。
有时候,历史的事实需得像福尔摩斯探案那般密查隐匿在历史角落中的痕迹,再辅以缜密的逻辑推理去推断。例如周公与成王,儒家经典向来推崇其君臣相得,周公在武王死成王幼时摄政,流言蜂起,周公退隐而管叔蔡叔反叛,于是周公平叛进而鼎定天下之大局。成王渐长,于是周公还政于成王。这段历史在《史记·鲁周公世家》中记载:
……武王既崩,成王少,在襁褓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曰:周公将不利于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摄行政者,恐天下畔周,无以告我先王大王、王季、文王……于是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于鲁。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二年而毕定……周公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训周公……成王长,能听政,于是周公乃还政于成王。
周公畏惧流言日。周公在小人诋毁之下,晓得以退为进,然后引蛇出洞,通过平叛一举鼎定天下大势,可谓有大智慧的人。之后,又能自己攀至权利巅峰的时候,信守然诺,还政于成王,又足其光风霁月。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曾经一言可定天下的实权派“亲王”,成王坐在王位上,相比心里并不安稳吧。以帝王心态推之,能不惧他,防他,甚至时刻想着弄死他? 所以周公是否如儒家所言“以功名终”,就很值得怀疑了。
作为史学大家,吕思勉先生对此是存疑的。他先是列出《史记·鲁周公世家》中的记载:
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周公在丰,病,将殁,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周公既卒,成王亦让,葬周公于毕,从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周公卒后,秋,未获,暴风雷雨,禾尽偃,大木尽拔,周国大恐。成王与大夫朝服以开金滕书。王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史,百执事;史,百执事曰:信,有,昔周公命我勿敢言。成王执书以泣,曰:自今后其无缪卜乎;昔周公勤劳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尽起。二公命国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
这里有两个疑点。其一是有人谮周公,于是周公奔楚。这说明成王防着周公,故而有人说周公坏话,成王就顺水推舟地相信了。于是周公奔楚。
周公奔楚的事实是可确认的,吕先生举《左传·昭公七年》为证:
梦襄公祖,梓慎曰:……襄公之适楚也,梦周公祖而行……子服惠伯曰:……先君未尝适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适楚矣,而祖以道君……
其二是周公死后,为何成王要祭天? 若将天灾指引为周公之死,无法周公的死怕是有问题,且与成王脱不了干系。成王心里有鬼,恐怕才会去祭天祈福。吕先生写到:
古人的迷信最重,活时候对人不起,到他死了之后,又去祭他求福,是不足怪的事(《汉书·匈奴列传》:“贰师在匈奴岁余,卫律害其宠,会母阏氏病,律饬胡巫言:先单于怒曰:胡故时祠兵,常言得贰师以社,今何故不用。于是收贰师。贰师骂曰:我死,必灭匈奴,遂屠贰师以祠。会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熟,单于恐,为贰师立祠,室。”这件事,很可以推见野蛮时代的心理)。雷风示变,因而改葬周公,因而赐鲁郊祭,事虽离奇,其情节未尝不可推想而得。那么,周公之“以功名终”,怕又是儒家改制所托了。
这真的是剥开历史的重重迷雾去探寻历史的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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