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午后西风

午后西风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4-01-19 00:36 被阅读0次

    午睡醒来,天阴了。窗外光线昏暗,伴着发出啸声的西风。

    虚堂静谧,我忽觉置身于一个阴暗无边的囚笼。

    伫望窗外,庭院里蜡梅花开得灿烂又复寂静,若非枝条被风摇动,我以为是假花。

    平时总是人声嘈杂的小区,此时也是一派寂静。对面楼层的窗户黑洞洞的。我忽然希望能看到某个窗户有暖色的灯,照着人影晃动。可现在是下午两点,怎么会有灯?

    我泡了一杯茶,在沙发上坐定。按照习惯,我应该拿起扶手上的那本书,那本令晖师妹推荐我看的以色列人埃特加的《美好的七年》。我记得我昨天看到作者写他哥哥骑大象的那一篇。作者把他哥哥当做偶像来崇拜,他崇拜的有理有据。哥哥不仅在十二岁那年找到上帝,还在二十一岁时作为唯一的反战者参加黎巴嫩战争。自然,哥哥被军事法庭科刑判罪。不过,我以为,埃特加哥哥的这些特立独行的行为仍不足让他的作家弟弟把他当偶像来崇拜。有一次,埃特加带着他的孩子去泰国看望哥嫂。哥哥带他们去骑了大象。中途,驭象者示意可以由埃特加哥哥接管大象的驾驭。驭者和他交换位子坐在了大象后面。埃特加哥哥没有像驭象人那样对着大象喝呼脚踢,而是俯身向前对着大象的耳朵一阵私语。埃特加在后面一头大象上看到哥哥的大象点了点头,然后便向着哥哥示意的方向稳步而行。我猜,是那一刻才真正把埃特加对哥哥的崇拜之情推向顶点。读到这里我停下来,忽然想把一些不限于阅读的感受告诉令晖,却又莫名其妙地忍住了。而现在,我已经忘记昨天的感受。

    事实上我昨天的感受并非属于语言的范畴而是一种情绪。比方说,笑;比方说,叹息;比方说,调侃;比方说,挖苦;比方说,流泪。诸如此类。记得令晖以前总爱拿我开心,“师兄乃当世诗人也。”她会这样笑着调侃我。我问她何以见得?她说“你看见什么都想哭。”我说,“那你也是诗人啊!而且比我厉害。”她问我为什么,我说,“你比我哭得多嘛。”其实,令晖还真是诗人,她的《看见喜鹊》绝对算得上乘作品。倒是我的眼泪都白流了。

    “看见什么都想哭”这句话来自维迪亚达·苏莱普拉萨德·奈保尔的成名小说《米格尔街》。然奈保尔说诗人爱哭洵非戏谑之言。记得西川先生在一篇讨论杜甫的文章里列举了很多关于杜甫哭泣的诗句。他说,作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好哭也哭得最多。他病残的身体“与残酷的国家战乱叠合起来,导致杜甫一天到晚忙活一件事,就是哭。”我检索了手边的《钱注杜诗》,查到差不多在杜甫人生的最后时光写了这样的句子:“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这证明了西川的判断,杜甫到死都在哭。我偶尔用劣质笔墨练习书法法帖,因此知道苏轼的《寒食诗帖》。他在第二首诗的最后两句写道:“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其时苏轼经乌台诗案死里逃生不久,被他深深敬爱着的伟大皇帝领袖象扔一只烂柿子那样丢弃在黄州。他也写到哭,他不可能不写到哭,但只想模拟阮嗣宗无路可走时哭一场。他不真哭,不知是因面子问题刻意掩饰还是性子比杜甫硬。总之他想到哭了,写到哭了。我猜他是真哭过的。说真话,我和世间所有欣赏有着旷达人生情怀的苏轼的人一样,对他怀有近乎崇拜的感情,但我和他们不一样的是,我的崇拜是有条件的,或者说是带着遗憾责备的。我一直以为正是由于历代苏东坡式的所谓旷达隐忍被别有用心的大力提倡而得大行其道,至少让残暴的极权帝制多存续至少六百年。说到底,隐忍旷达充其量只是一种消极的个人生存方式而非普世的崇高道德标准和行为模式。

    有时我很想和令晖讨论《米格尔街》的某些章节。她惊人的记忆力总让我咋舌和钦佩。她能记诵那些异常久远的历史文献中的字句和注疏。比方说,她能大段背诵周易中那些拮据聱牙的字句并为我揭示那些神秘咒语所隐喻的真相。此时我忽然意识到她在很遥远的地方,像履道坦坦的贞吉幽人一样遙远。

    我喝着茶,看着窗外。我希望我那几只猫能蹲伏在窗外的平台上。它们平时总喜欢蹲伏在那里,或假寐,或瞪着小圆眼睛瞄着屋里的我。可今天它们全都不在。我还记得小白猫在家时的情形。我喜欢小精灵一样的她。有时我心里想,我要是老公猫就娶小白猫做老婆,一夫一妻。我这样想时,她会睁大圆眼睛看着我,我忽然觉得她看懂了我的心思,我竟然有些脸红。事后,我会意识到我真的有几分诗人气质。因为只有诗人才会这么傻乎乎,这么天真。我说的是真诗人。假诗人可都是一肚子坏水,到处装逼,骗财骗色骗吃骗喝骗地位,写天大地大之类谀生佞死的奉承顺口溜。真诗人则会跟小白猫谈情说爱,向她表白,许诺。我打电话把这个想法告诉师妹令晖,她简直笑哭了。她说,“师兄这只老公猫会不会让小白猫一窝一窝生个不停?这样会被捉去做节育手术的。”

    现在一只猫看不到,我早晨才为它们煮好鸡脯肉。我从微信群里抢到的红包,基本都用来给猫们买鸡脯肉。

    光线越来越暗,风声越来越紧。窗外的枯树枝发出凄苦的哀鸣。我站起身,意识到一种不好的感觉正在脑子里聚集。我想到了若干年前的初秋。那一天也是刮大风,比今天的风还要大,不过那是个晴天。

    “这个季节,容易犯这种毛病。”医生笃定地对我说。我感觉他的办公室像贴了白瓷砖的澡堂。

    “风声听起来,像是世界末日的号角。”我说。

    “我给你开点药先吃吃看吧,不行再来。”他用冷冰冰的口气说。“你最好别一个人出门,得找个人陪着。”

    我记得小时候肚子痛,去合作医疗给赤脚医生摸摸,就感觉不怎么痛了。可今天不同,给医生看过,没见好转。我站起身准备走时,医生忽然问我:“你近期经历过什么让你难以释怀的痛苦事件吗?比方说,投资失误,职场晋升受挫,或者失恋。据说最近股市跌得一塌糊涂啊!当然,你这把年纪,不在失恋的风口期。”他笑起来,我发现他少一颗门牙。

    我走出医院,由于云霾被大风吹走,天空澄澈明净,偏西太阳的金箭直射得我睁不开眼。

    我打开车门,坐在座位上抽了半包烟,一直抽到太阳落山。那次,我以为逃不过死劫。可不知为什么,我糊里糊涂挺过来了。

    现在,我又有了若干年前那个刮大风的下午的感觉。

    我命令自己走出家门,走到寒冷强劲的西风里。我看到一个单纯的灰色世界。我拿出香烟,艰难地点燃。我猛烈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我恨这种没劲道的细支香烟。

    又及

    两天后我发了一个视频号,用的是德国自由音乐人乌铎·魏斯曼的《为了你和你的孤独》那首曲子做背景音乐。黄昏时师弟宋瑜忽然打来电话:“老大,你那个视频号整的啥音乐?把三弟听哭了。你没事吧?”山东黑三郎宋瑜,一个性情暴躁偏狭,偶尔贪杯,一直嗜茶;时评尖锐,憎恶无良,对是非曲直锱铢必较之人,一首曲子能把他听哭?我告诉他,“我处在抑郁准备阶段还不是抑郁。”师弟说,“老大你来我这里呆着,三弟天天陪你吃酒逛窑子,等过完年春天来了,心情好了,不抑郁了再回江南。”可以想象,我的抑郁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但我立即提醒他:“假如过了年还是不见好呢?你想想,我们的生存经历中,有过如此漫长的严冬?”宋瑜半天不说话,我猜他在喝酒压惊。“也是啊,”过了半支烟工夫他说,“如此绝望的气候,不抑郁也挺难的。”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午后西风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dybdo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