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的桂花

国庆节前一周左右，桂花就开始准备开放了，随处可见打满花苞的花枝在路上招摇，勾住过往行人的头发、衣服，上下班经过桂花树下心旷神怡。一阵阵花香令人沉醉。

最近我的事情变得特别多，情绪极其烦躁。工作上的事让我压力很大，家里也出了一些事。

前两天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他沉重的说，奶奶情况危急，说是心脏破裂，已经时日不多了，家里的长辈们已经把她从医院运回来了，医院说已经没办法救了。他会赶回家，去服侍一段时间。

这不是奶奶第一次住院了。在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经历过一次。那时候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在种地，我还不懂事，每天放学回家就负责把饭煮好，再自己做作业。

当时只记得母亲从外面匆匆赶回家，后面跟着一脸焦急的表哥。她扒了几口饭，一碗都没有吃完，就扔下了碗，去房里拿了头戴式的矿灯，叫我晚上关好门，自己洗脸睡觉。我端着碗，望着她，哦了一声，她就出门而去，消失在夜幕中。

初中还有一次，这次不详述。

我挂了电话，默然。

第二天，父亲说他已经买了票，从广东到老家的，估计第二天中午或者下午会到。我问他，我要回家吗？他让我再等等看，等他到家之后看看情况再说。

第二天他到家，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情况不好，不能吃饭，整个人瘦得不行。

不知道是怎么样个瘦法，她一直不是个有肉的人，干瘦。不能想象再瘦下去是什么样子。

第三天又说她能吃一点饭了，能说话了，也能走动一点了。

就这样，他每天给我打电话报告那边的情况。我悬浮不定的心随着他每天“汇报”的情况慢慢放松下来。心里想到，也许是跟往常的情况一样吧，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是虚惊一场，可能是她福大命大，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转眼一周过去，到了国庆节了。

我最擅长浪费时间。

浪费了好几天时间用来睡懒觉，国庆节倒数第二天出去找朋友玩，吃完晚饭之后一起在江边散步。

凉爽的江风把桂花的香味吹得四处飘散，我们懒洋洋的走着，一起说着读书期间的一些事。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感情上的事，相互吐槽，相互安慰。

桂花味让人放松。

朋友提议，明天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去桂花树下捡桂花，晒干用来泡茶，煮粥。我欣欣然的答应了，满脑子都在想去哪里摘，要带什么工具，明天几点出发等等。想得快要出神，脑子里勾勒的全是在桂花树下拣桂花的情形，鼻腔里都能闻到那让人窒息的香味了。

突然思绪就被电话打断了，看到屏幕，心里一沉。是我爸打过来的。

果然，电话一接起，那头就是我爸饱含哭腔的一句话：“你奶奶走了！”后面两个字破了音。

说完，就听见他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听见他在电话那头用力吸鼻子，听着他的哭声，听着他竭力控制情感。

我顿了顿，镇定的说，我明天回来。嘱咐他不要太过悲伤，再说了一些我自己都觉得轻飘飘的话。

挂断电话，我望向朋友，沉吟道：明天的桂花，我可能去不了了。朋友嗯了一声表示回应，叫我路上注意安全。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乘上回家的车。

到长沙中午一点多，赶去汽车站找汽车发现中午的那趟汽车刚走几分钟，下一趟要到5、6点了。铁定是来不及了。

后来在车站遇到一个拉客的，说我还来得及，如果乘他那辆的话。

就这样我就搭上了一趟只有我一个乘客的大巴，和司机一起赶回家。8小时左右的路程，司机表示很累。

诺大的车厢，空空荡荡。我坐在副驾驶，安全带是坏的，司机让我放心，不系安全带也没关系。

到县城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一下车就赶紧打了一辆的士，狂奔回家，希望能在闭棺之前能看她最后一面。

回到伯伯家（奶奶生前住他家）时，唱花鼓的正在有气无力的唱着，初秋的晚上有点冷，亲戚们围坐在炭火旁边守着夜，有的人在打瞌睡，有的人在打牌，有的人在聊天。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我提着行李箱，站在院子里，脑子一片空白。

这时候一个姑姑叫我去上香。我才反应过来。

堂屋里就摆放着奶奶的棺材，照片上的她微笑着。

父亲这时过来跟我说，去烧点纸钱。

小侄子跪在火盆旁边，在一边烧纸钱一边玩火。我也跪着。他把纸钱给到我手里，我才往火盆里扔去。

他不断的给我，我不断的往火盆里放。

良久，我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照片，照片后面就是她的棺材，棺材里是她小小的身子吧。

突然一瞬间，眼泪喷涌而出，不是顺着眼角，而是从眼睛的各个角落奔出来。我控制不住，眼泪自己就跑出来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酝酿情绪。

我叫小侄子给我拿点卫生纸擦眼泪，他把纸递给我，看着我哭。我发现此时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就跟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怎么都关不上。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眼泪能这么奔涌，就像装了一片海洋。我的脸肯定就像暴雨中的窗户玻璃一样，泪水在上面随意四处的爬。

跪了好一会儿，父亲叫我站起来，说外婆在那边，过去陪她说说话。我顺着他的方向走过去，就看见外婆坐在火堆旁。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外婆，扶着她的肩膀，马上就泣不成声。

旁边的伯伯找来小凳子，给我挪了一个位置。

她安慰了我一会儿，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跟她说话。

后来一点半的样子，到了封棺的时刻了。道士先生叫了一声：孝子孝孙都来见最后一面吧。

我去看了一下奶奶。

她就静静的躺着，很小的一个身子。脸上用纸钱盖着，看不见脸，穿着之前早就准备好的衣服。身子周围也用纸钱围着，一动也不动。

管事的说她脑袋有点偏了，叫人去正一下。有人就递给我伯一个袋子用来套手，怕会有很多病菌。

这时我就看见我爸径直用手在摆弄。

我看见他头上的白色孝帕快要掉下去，用一根稻草松松垮垮的系着，眼里全是红血丝，尖酸刻薄的脸瘦得像猴一样，整个给人感觉非常潦倒和邋遢。不过这也是他的常态，我一直看不惯他这样，甚至在此时此刻看见他这副模样也是同样的满肚子怒火。看到他直接用手去接触，我感觉很悲哀又很生气，也没人给他递一个塑料袋。

他三兄弟中，似乎就他最伤心，最在乎这个从来不喜欢他的母亲。他总是给我这样的感觉。

几分钟之后，道士先生就把棺材封上了。

这次封上了，就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一个人就从世界上抹去了，她的一生，在世上来过的痕迹都将被时间冲淡。从此神龛上多了一张相片，土里多了一个鼓包。

写到这里我觉得应该结尾了，后面还有的写，但是太复杂了。

奶奶过世的那天正好是我爸的生日，8月28，为人子女，我不知道今后在他生日的时候应不应该说一声生日快乐。

现在想来，心脏破裂哪里还有好转的可能，情况好转可能是回光返照吧。在我的余生里，会一直因为心存侥幸而没有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这件事而愧疚吧。

后来过年回到家，父亲说了一句我认为他从来不会说的话：眼看着我的父辈们一个个都走了，心里很难过，很害怕。我问：怕什么？他说：因为接下来就是我们这一辈了。

生命一代代的轮回更替，失去的和得到的都是一道道烙印，烙在血液里，烙进灵魂里，烙进DNA。

又要到国庆节了，19年的桂花依旧会开的香气四溢，惹人喜爱。而我再也不会跟朋友去拣桂花了。

18年的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