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绳官

00

老徐的眼睛乱飘。

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嘴上聊着天，黑眼珠里都是我家小保姆的半个胸脯和腰肢。我用指甲敲敲烟灰缸，老徐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笑。

「蔡老师，这年关来了，我为的什么事打扰您，您是比我清楚。」

老徐在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浪催，每个月的一点儿津贴都用到北街发廊的几位姑娘身上了，自己吃穿什么的反而都紧巴了。我望着阳台他硬要塞下的那半扇熏猪肉，心想他确实是下了血本了。那猪被从正中间劈开，连猪尾巴都小心地一分为二，精致得让人哭笑不得。

01

今年的绳子编的有点儿松，不及往年。我朝着采购部门的小伙子发了脾气，他也很委屈，说前几年专门给咱们特供的那个津巴布韦编绳大师今年突然暴毙了，没办法才临时找了埃及的一个师傅，估计手艺差点儿意思。

可惜。世事难料。我左手捏着手里刚刚系好的一个绳结，右手拿筷子夹了一片熏猪肉放入口里。

结绳官是个闲职，但又是个要职。用上好的绳子，编出十个样式各异而令人赞叹的绳结，请到每年立春的结绳记事大典上，让皇帝祭拜和许愿，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虽然津贴是百官之首，且每年只忙三个月，但一旦有征兆表示不喜欢这绳结或者所记之事触了皇帝霉头，结绳官要马上被处死，且被消除一切曾在世上存在过的痕迹。宫里要马上请佛教协会的高级法事团来消除晦气，这一场法事要一千万两银，故而佛教协会和结绳师的关系都不大好，看见和尚的结绳师都觉得很晦气。

结绳官的高薪都是拿命挣的。

不忙的那十个月我是一个画廊老板和三流业余漫画家。店在东市一个角落，地方不大，生意不好不坏，也没指着挣钱，就是个爱好。偶尔直播一下作画过程，百来个观众。

02

徐桃花今晚又在北街过夜了。老婆因为他夜不归宿气得回了娘家，老徐有点内疚，揣着裤兜出门要去寻老婆回来。身体却很诚实，鬼使神差又来到了北街。今天服侍的是玲玲，先采个耳，然后干人类大和谐之事。

玲玲问老徐：「徐老板最近是不是烦心事儿比较多？」

老徐：「是呀。」

玲玲：「耳屎发黑，那话儿也硬不起来，白头发也多了几根儿。」

老徐把玲玲的鬓发捋到耳后，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来北街讨生活不到半年，身材瘦小，面容也不算姣好，但心思细腻，贤惠温柔仿佛是个三十多的少妇，老徐和她的关系不生不熟，只在几个头牌不在的时候和她说过零星几句话。

「嗨，家里穷不就卖儿卖女了呗，不都是这么些故事？还指望个落魄秀才贩卖些痴情什么的。」有人问起身世什么的就是这么一套说辞，略带自嘲，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口吻。

老徐这时候心乱如麻，看着疲软的阳具竟生出老司机不该有的惭愧。佳人善解人意的几句关切倒让这个老官僚收起了嫖客的嘴脸，只剩作为小男孩的委屈。老徐扶起跪坐着摆弄杜蕾斯的玲玲，抱着她的头，揉着她的短发，嘤嘤啜泣，慢慢变成号啕。

「当时我一脸懵逼。」

许久之后我去北街消费的时候找玲玲服务，她和我聊起此事，说到当时的感受，就是这七个字。玲玲并不知道当时老徐愁的是什么——全年下来貌似就三月份没什么新鲜事发生，没有什么值得一个绳结去记念的大事或者喜事。

而徐桃花作为月份大臣，对应的正是三月，这样的悲剧如果真的发生，怕是官职不保不说，发配漠北也是很有可能的。三月桃花开，草长莺飞的时节一般不缺开心的事情，老徐也乐得这么酒色财气地度日，在大臣里不拔尖，也不是倒数第一，也不爱结党串门儿什么的。结果今年栽了跟头。

「他哭完一通，扔下好些银子就走了。妈妈很开心，抛去他的赊账还富裕不少。」

03

「三月没有新鲜事？这么一说朕好像记起来啦，三月出奇得清闲，甚至二月的最后一天和四月的第一天都发生了几个大案要案，就是给三月空了出来，奏折少了很多，朕和妃子们还去放纸鸢了。」

我和徐桃花跪在大殿之下，十二月的冬天，穿着偷工减料单薄的朝服，徐桃花在我旁边竟啪嗒啪嗒掉着汗。负气出走的妻子，学人说话的八哥，客厅墙上那幅米芾的真迹我一直想搞来……我回想着关于老徐的一切，思绪纷飞，最后忍不住又想起没编完的绳结和编辑催稿的连载漫画，心情糟糕起来。

「老徐，这朕也没办法，其余十一位月份大臣挑都挑不过来，你这个月份怎么一件大事都没。」

「搞个大新闻我也会啊，今天东边出了祥瑞千年灵芝，明天北边雇人破无聊吉尼斯纪录，他们买通些江湖人士，为结绳交差，和欺骗苍天没什么区别啊。」老徐不服。

我掐了掐他，这些得罪人的话，讲出来了，以后他在官场还怎么混。

沉默，皇帝长久的沉默，只听见龙椅之下的暖炉烈烈驳驳。一炷香之后，开口。

「找不出大新闻，朕只能按条例办事了，结绳官也会连坐受罚。」

跪安，退出大殿。老徐一言不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有点愧疚地看了我一眼。这种天真的坚持和随性，委实不该出现在这官场之中，桃红柳绿鸳鸯戏水才是应然之地。

小太监迎面走来擦身而过，踩了老徐的脚，没有道歉。谁起谁落，看人下菜碟一类的消息和潜规则传播得无比迅速。

04

编绳结真的很费心思，从前的结绳官把好看的样式编的都差不多了，愈到后来人发挥余地愈小，工作的周期其实也不断拉长。自己一个人殚精竭虑，孤独地思考，又因为是漫画家，不敢养猫狗怕踩坏画稿，所以这家里格外冷清。我现在就编好了一四五九十这几个月的，结绳记事大典开始的时间逐渐临近。

从皇宫回到家里，发现家里门没锁。

一个女人端坐在客厅。样子有点慎人。

还好我认识她。

「嫂子来了。」

「你和老徐真是臭味相投，以前是个什么小丽，现在又是个玲玲。去嫖娼你们也选一样的口味儿。」

「嫂子什么时候来的，老徐知道吗？听说您回娘家石家庄住了两天？」

「刚来，坐下来涂的指甲油还没干呢。这个老徐花心得让人寒心，又蠢笨让人心疼，我听宫里当班的表弟说你和他被皇帝批评了，他那个月份没有什么大新闻，是这样吗？」

「嗯。」

「我放心不下赶了回来，看他那个模样又心生恶心，所以到你这儿问问。其实我最关心的问题啊。」嫂子凑近我。

「你连载的漫画里面的那个女二号什么时候才能死啊？我一直追着看呢。」

我这才发现她拿来当扇子的一叠白纸是我最新的画稿。

05

老徐想和玲玲私奔，像一切被年轻小姑娘迷住的中年男人一样，他也闪过了这个浪漫的想法。

离婚，净身出户，和「真正的soulmate」过田园生活，手串，茶具，给她讲自己的奋斗史。老徐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勾勒蓝图。

他没问玲玲想不想，他知道一旦问出口，她的妈妈就知道要加价了。

送给我熏猪肉之后，他的零花钱好像也不多了，这些猪肉与其说是拜托我帮忙想办法的贿赂，不如说是对于可预见即将连累我这件事的一种弥补。

他老婆的厨艺是真的好，我阳台的熏猪肉被她拿来做了好几种花样的佳肴，家里的厨子站在旁边干瞪眼，不时还要被她数落两句。我对我家的厨子不满意其实有一段时间了，他老家土豆丰收但是卖不出去，于是自作主张买了两百斤回来，得了一面老家人赶制的锦旗，而后天天土豆宴，把我气坏了。

「嫂子怎么知道我和老徐都找过玲玲？」我疑惑。

「我每个月都要打点北街的妈妈，让她别弄些身经百战的姑娘给老徐，一身脏病，我嫌恶心。我弟弟还是杜蕾斯总代理，北街可是他大客户，我也得搞好关系不是？」

「嫂子一盘大棋不动声色，怎么听说还气得回娘家了呢？」

「嗨，我就是给他点儿教训，家里都快揭不开锅，还到处浪。靠他这点儿俸禄够吃屁！」

「……」

第二天老徐高兴地和我说他老婆回家了，也没发脾气，一个劲儿安慰他。

他和她保证三个月不去北街了。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