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电话里听到妻子不会再回来的消息时,心如刀绞。但我努力不在脸上做出任何可能出卖我的表情,不让情人A猜到妻子可能对我做的这件决绝的事。但A还是从我忽然变得苍白的脸上、不断放空的眼神、没头没脑的语句里猜测到了这不幸的消息,她当即就把我赶到门外,撵到大街上,她早已经想要效仿我的妻子,要么是一整天地占用我的时间,要么干脆将我当作垃圾一样扫地出门。
我变成彻底无家可归的人了。我沿着落了满街白雪的大街无目的地移动,期待找到一处没有下过雪、没有风的公园角落让我稍微歇歇脚。我随身携带的一支黑色的写字笔、五张A4纸,在刚刚走到一家学校门口附近就全被那些刚刚下课的孩子搜走了,他们的手像是风一样往我的口袋、皮包里乱钻,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一股脑掏了去。最后一个小男孩获得了我的黑色皮包,他拿着它站在那儿,像是一个刚成为士兵的年轻人在战场上立了大功,正享受同事和上级的羡慕和赞美。
一个出租房间的女孩子拦住了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的我。我说,我此时此刻并不想住在哪,或是在哪儿歇歇脚,相反,现在,外面不停下雪,随便走走不仅暖和身体,还能呼吸新鲜空气,不至于像现在老是呆在这间又窄又暗的客厅里感到憋闷,最关键的是,在下雪天走路,还有一番特别的浪漫意味,我能这样子一直走到黄昏去,走到街头路灯初上。况且我现在没有钱住客店。
女孩子说,那没有关系,先生。我认识您的妻子和,我知道你现在身上没有一点儿钱,不要紧的,到时候我去找她们,让她们为您付房费。
好吧,我说道,其实我应该告诉她,这两位令人尊敬的女士都把我抛弃了,但我什么都没有说。自然,我没有再从温暖的客厅里出去,因为外面很冷啊,而且地上尽是斑斑的黑泥,不时有车过来,它们带着一股冷风吹进你的身体。我的棉袄不厚,皮靴也不结实,真的像我说的那样逛下去,将会受冻生病的。
女孩子把我领进客房里,那儿果真和我想象的一样既肮脏又黑暗。墙上粉刷的白粉掉落一地,发霉的味道令我感到恶心。
我对那女孩子说道,不,今天晚上我住不了这样的房间。你没有闻到这儿令人无法忍受的霉味儿吗?你没有感到这儿甚至比外面正在下雪的街道更冷吗?难道要我半夜里在这儿潮湿的床上冻得瑟瑟发抖吗?您可是欺骗了我。我本以为您会比那两位女士对我好得多呢。
女孩子说,好吧,先生,我得告诉您,正是您那位妻子打电话给我,叫我把您从大街上拉到这儿来,她说今天你们彻底分了手,担心您由于太过伤心会做出令您后悔的事情。您既然不喜欢这个房间,那先到楼下的客厅里暖和一会儿吧,待会儿我给您端来一些晚饭。至于您今天晚上究竟想在哪里过夜,悉听尊便。
当然,我吃完晚饭以后便只好回到刚刚那个潮湿黑暗的小房间了。我不知道在那儿靠窗的地方坐了多久,整个过程中我都是坐在床上的,因为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张桌子,一张凳子,一张沙发,除了一张床,一张看起来寒冷、闻起来发霉的床。我坐在靠窗的地方,外面还在下雪,但是街道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没有行人,车辆。看起来很安静。
我本来打算给妻子写一封信的,因为现在连电话我肯定都打不通了。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一封信,甚至不必花钱付邮费寄给她,只需要让楼下看门的女孩子通过电话线读给她听就行。但是,现在我身上没有笔,也没有纸张了,这两样东西在最初失魂落魄的时候被那些可恶的小孩子搜刮一空。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实在是无法继续呆坐下去。空气里潮湿的霉味儿使我发晕,使我无法实实在在地体会自己此刻失去妻子和情人的痛苦,而是不断地想象墙壁角落里恶心的黑色菌落。我终于下定决心,决定继续回到大街上。
楼下的女孩子刚好去厨房或者是卫生间了,总之,当我下楼的时候,没有再看见她,我便拉开温暖的客厅的门,出去到外面寒冷的大街之上。大雪仍然下个不停,使世界过分地安静。我只能听到脚踩细雪发出的噗噗,噗噗声。
妻子和情人的形象交替出现在我眼前,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和善、充满温情。她们不停对我说话,说起她们现在在哪个城市,在什么地方,是多么想我。妻子说,她很乐意在一个值得庆祝的节日里接待我,我务必到时候穿上那件宝蓝色的大衣,那件大衣还是她在商场里买给我的,它几乎花掉了她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带一些鲜花和美味的水果,那才配得上节日的气氛。情人对我说,务必要在周末来拜访她,那样的话,就能够一整天都和她呆在一块儿了。她整天整夜地想见我,如果不能够和她度过一天又一天,像是夫妻或情侣那样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那么她只能奢望能在周末的一整天和我一块儿度过了。
我都失约了,因为到了她们要我去的时间,我还在大街上瞎逛。她们的脸一齐转为愤怒,指责我不守信,指责我欺骗她们。那些指责、痛哭和号叫都令我发憷,但我却无法对她们解释什么,因为我和她们之间的距离都太过于遥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踏着细雪在茫茫黑夜里瞎逛。
一只乌鸦衔走了我的帽子,一只狗扒掉了我身上的大衣,一只猫拿走了我穿的裤子,一匹马将我的靴子拽跑了,它对我笑着说,它常年以来都光着脚走路,路面却既冷又湿,即使从出生以来事实就是这样,它也从未感到习惯,而今它终于拥有一双靴子了,一双在冬天可以御寒的靴子,它临走的时候哈哈大笑,还向我点头答谢。
最后,我身上穿着的毛衣、秋裤、内衣都被一个弯着腰向垃圾桶里搜寻可疑物品的老太婆拿走了,她说,既然我根本没穿外套,甚至也没穿靴子,可以想见,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不久后就会被冻死了,倒在路边可能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因为今夜是那么冷,风雪是那么大,明智的人们早早就休息了。我身上的衣服早晚被人当做垃圾扔进垃圾桶里去,不如现在就给我吧,作为您最后的纪念品。我还能拿回家去,给我那身体衰弱的小孙子当被子、披巾和褥子,他现在一个人正在那儿受冻呢。先生,我们以后会时时刻刻惦念着你,记着你的好的。
我赤身走在风雪之中。慢慢地,果真像那个老太婆说的那样,身体变得沉重、僵直了。我不得不躺倒在厚厚的雪里,真奇怪,我本应感到冷的,却发现那雪竟然像是秋天刚成熟的泛着香味儿的白色棉花。妻子和情人、乌鸦和狗,猫和马,老太婆和她的孙子,都从我的大脑里抹去了,只剩下漫天茫茫大雪在我眼睛里、血管里、大脑里不停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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