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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沅君
据说话剧《开炉》在最初公演后,它的导演宋国锋躲在观众席上观察观众的反应,连续看了六场才放下心来。他说,《开炉》是重在写意的,更要接地气,从剧场反馈来看,显然观众是接受了。
抗日题材作为东北话剧的永久性题材之一,要想有所突破就得创新。循着导演的创作初心,我们能在《开炉》中看到老题材的崭新视野,这个传奇性非常强的故事,将艺术场景由正面的烽火硝烟转换到后方的民间百姓,展现了底层人物一场盛大的心灵抗争。“老君炉里炼金丹,黑面尉迟舞钢鞭。别看出身是铁匠,斩妖驱邪护江山。”这唱词展开来发生在沦陷期的东北一段豪情满怀的关东往事。上个世纪30年代,奉天北市场的冯淑玉、赵铁锤、冯二孩们,踏着烈火驰骋而来,捎带一路烟尘。
一波三折的剧情里,最动人心弦的是伪满洲国政权统治下的东北人的家长里短。在大观茶馆和“义和盛”铁匠铺这两个主要场景中,人们口中没有说出的话,耷拉的眼皮底下透着的轻蔑,都是在酝酿和掩盖无声的心灵抗争。茶馆里静默一片、端坐不动的观众,身份、职业、性别都不同,但都在心中燃烧着一把日益旺盛的怒火。
“爱国”两字,烙印在中国人的血性里。无论顺民还是“抗匪”,都有自己抗争的方式。有的直面抗争,有的侧面周旋;有的豪言壮语,有的委曲求全;有的暗渡陈仓,有的草船借箭。在家国仇恨面前,所有的男人、女人和老人,或主动或被动,都从心灵的迷茫之地上建立起一种人生的新姿态,造肥了胆量,挺直了腰板,成了“中国爷们儿”!
这场抗争,是普通百姓由心而生、由内而外自发的抗日举动,是东北人十四年抗战历史的悄然一页。罗铁杠、冯二孩的觉醒转变,标志着日本人对殖民地区老百姓怀柔政策的失败。赵铁锤、陈铁墩背后分别站着抗联、卅友会两股抗战势力,他们的计划和抗争,代表着日本人对伪满地区百姓倾轧屠杀的事实。侧面战场上民间草根小人物的情感走向和人生选择,映射出了大时代背景中的血雨腥风、波诡云谲。
《开炉》的戏剧冲突,将外在的家国仇恨,内化为人物的心理搏斗,两者交织相融,互相影响,内外转化。赵铁锤经历了日寇五年非人的劳动剥削,死里逃生回到铁匠铺,意外揭开了一段前夫归来、婚姻错位的乱世儿女情。妻子冯淑玉因为一个错误的死讯已经改嫁三弟罗铁杠,师傅冯大孩气结身亡,二弟陈铁墩抗日被捕,“义和盛”被迫封炉。在小鬼子的铁蹄下,中国民间普通家庭人丁凋落,生活难以为继,小民经济千疮百孔。在戏剧舞台上,具有浓厚东北地域文化特色的方言与多种东北民间文艺形式相结合,将人物内心的想法外化,使心灵成长的轨迹合乎情理,为戏剧冲突的展开服务。
戏剧题材的写意性,更明显而直接地体现在了“打铁”这一活动的文化内涵和精神象征上。剧中的冯淑玉、赵铁锤、陈铁墩,都有铁一般的意志和品性,而冯二孩、罗铁杠觉醒的过程,则更像是打铁时熔炼、捶打、重铸的过程。“铁炉”这一意象,也是人物心灵、精神的外在寄托和象征,是心灵冶炼之所、精神升华之由。炉虽封存,“五年间火都没熄过,一直在烧,并且不断地往里添柴”。封炉、添柴、开炉,分别寓意着不同的心灵状态和精神状况。封炉是心灵饱受煎熬和折磨。但正是这种痛苦,才意味着希望和动力的存在,才有改变的可能。添柴这一举动,既是将痛楚挖得更深、累积更多,也是在积蓄希望和力量。当心灵的抗争蓄势到达顶点,就会在开炉的一刻喷薄而出,烈火烧红了灵魂。
“没有忠义之人,哪来传世之业。”“开炉”,开的是中华民族精神之炉,炼的是“尽忠行道,大工铸义”的民族魂。抗战是人民的抗战,以赵铁锤、陈铁墩为代表的抗联和卅友会最应该争取的,是以罗铁杠为代表的普罗大众,在后者身上,有很多弱点需要去克服。最普遍的人民需要经历一场盛大而广泛的心灵洗礼,才能挽起手来、团结起来,共击敌寇。罗铁杠这个人物的典型性,在于他是一个处于转变轨迹中的普通老百姓,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只想在国破家亡之时仍旧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所以他委曲求全,为伪满政权打工,无意中沦为政治棋子和倾轧同胞的帮凶。孩子的流产导致他日常行事哲学的破灭,他产生了仇恨,誓要报复;8位抗战同胞的死,也从一个侧面激起了他内心不灭的良善和悔悟。国之不存,家将焉附?有国才有家,有家先有国。家国的关系,就这样无声地揭示出来。这个特殊的普通人经过“爱国”熔炉的化炼,产生了心灵的升华、命运的转变。
从心灵演化的痕迹来看,剧中有几个矛盾之处,是创作者们亟待解决的问题。一个是冯淑玉改嫁罗铁杠的原因与她泼辣刚强、爱恨分明的性格极不相符合,她对待罗铁杠的态度也不符合人物自身的情感逻辑。她对丈夫是爱、是恨还是看不起,或是复杂纠结的感情?一对现实生活中的夫妻,他们的相处状态和感情关系,绝不会像戏剧中所表现的这么单调和片面。二是赵铁锤作为抗联的代表,带着任务回到家乡,不应该是一个脸谱化的形象,他的身上应该展现更多过去经历对他的心灵造成的影响,以及他在性格、情感上的变化。
过于注重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完整性,使得情节的内在肌理不畅,心灵转化牵强。比如,《开炉》最后的高潮戏落到了罗铁杠的身上,罗铁杠完成了升华和转变,人物完整了,但他的大彻大悟有点匆促和勉强,内在逻辑是断裂的。作为主要人物的冯淑玉和赵铁锤却没有大的戏剧行动,这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这两个人物的性格。可见剧本对人物内心的开掘还不够丰富、不够深刻,还需找到更准确、更多元的表现方式。
艺术,由心而生。只有我们对某一事物和行动获得了清晰的认知,才能真正将之付诸现实。回到导演重在写意的初心,《开炉》所塑造的历史感和人物所体现的英雄主义精神诚然能唤起当代观众的共鸣和思考,但只有不断加强人物内在逻辑的合情合理性,才能真正说服当代观众。
(宋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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