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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永存】三个女人的百年之旅

【芳华永存】三个女人的百年之旅

作者: 疙瘩路 | 来源:发表于2019-08-16 23:39 被阅读0次

    在许多年后的某个午后,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孙子,从蒙灰的纸页中,看到被阳光照亮的今天我写下的这些遥远的文字,他们心中或许也会泛起对于人生无常,世事不公,时光无情的复杂感受,不过,我更希望他们从中也可以觉察到人的渺小和年岁的恩典。不可否认,这世界不论你此刻是壮怀激烈还是时光静好,是困苦拮据还是飞黄腾达,一切都在向着衰老和死亡走去。这是个平凡的世界,已经发生的还要再次发生,无论战争年代或是和平年代。小人物的人生也会翻起命运的滔天巨浪以及鸡毛蒜皮儿的平静,不论人们是否愿意去了解,都在日复一日的演绎着。

    奶奶

    在清帝下诏书退位后的第21年,这一年日军占领东北,发生淞沪抗战,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我的奶奶出生在小王庄。这是豫南平原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落,战火很快燃烧到这里,1938年日军全面攻占河南,6岁的奶奶已是个会干活的小丫头,她只身跑在人群中,父亲拉着牛没法管她,她们称这为“跑老日”,或是“跑反”。尽管日本人的机械化很先进,但也没有精力消耗到每一个村庄,她们会去到附近偏远的村子躲藏,一连几天不吃饭也不敢露面。

    可是四年后也就是1942年发生的旱灾使河南颗粒无收,造成几百万人饿死,几百万人进入外省逃荒。在长期的恐惧与饥饿中,不停的逃命与保命成了日常;在物质的严重匮乏下,这几代人后来对物质的追求也变得近乎贪婪起来,因为这关系到性命,那怕是情感或道义也不能与之相抵。我不清楚她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重男轻女是真的存在,她有九个兄妹,其中两个哥哥,四个弟弟还有两个妹妹,她是大姐。纺线,织布,纳鞋子是她的拿手活,这是唯一使母亲称赞的能力。

    1949年,17岁,因为整天都不出门;在那个年代,连一个村儿的都不知道这家里竟然还有个闺女。奶奶长的好看,并不愁嫁。她说父亲图人家80元钢洋,就把她许了人。这家人,大概姓石,兄弟两个,为了娶她,花光所有积蓄,为了给弟弟一个家,哥哥带着嫂子去驻马店讨饭去了。那时的麦穗跟韭菜一样,一支穗上只有几个粒,一亩地收二三十斤粮。根本无法生活,丈夫就常出去捣腾些碎货卖,大概就是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来贴补家用。

    1954年,20岁,也是一个夏天,她生下了一个孩子,就是我父亲。看着新生命的降临,丈夫更努力的赚钱来守护这个小家庭。他将妻儿送到到小王庄媳妇的娘家,然后步行大约十个小时到南阳县城,拿着做小生意挣的钱换了七十斤红薯干儿急匆匆往回赶,经过一条叫白河的河,后来被当地人称之为母亲河,它也见证着过往的所有罪恶。因为干旱,河床大面积裸露着,有几个人拦住了他,要买他的红薯干,可是这是他妻儿用来活命的粮食,肯定是不能卖的。

    我查了一下,假如官道没有改变,从社旗进入南阳的路会经过河边这个叫“盆窑”的村子,毕竟在新中国下,肃清了内忧外患,匪霸也都被清理干净了。这几个村民肯定也是急需食物,看着从外乡来的陌生人背着这么多的粮是不肯轻易放过的,他们并不抢劫,但是推推搡搡吵着必须要低价买下,丈夫实在没有办法,被逼无奈只好仅剩下了十斤红薯干儿带回,然后是50公里长途等着他用脚步丈量,这个过程,他一定是踢着路边的石子痛苦不堪。

    推开门,进屋就对妻子说,咱回家吧,我活不成了,浑身疼的受不了。“瞎说,孩子才十个月大,别说死死的”。可是果然没几天就死了,症状是全身的血管涨起,有些地方聚成了鸡蛋大小的包,村医用针挑破,流出的血是黑色的。我在网上并未查到类似的病症。几个人的小恶却让他人失了性命,如果当时追查,能找到那几个人,可这孤儿寡母的又有什么办法,人的性命就跟草一样。

    农历的八月,地里的豌豆熟了,田野里仍像个蒸笼一样,日头烫人。距丈夫死后不到100天,嫂子就抢走更多的豆子,加上孩子经常发烧咳嗽,奶奶要背他走几十里地去看病,使她疲惫不堪,意识到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后来经人介绍嫁到了镇子北边的韩庄,可那个人并不喜欢她带的孩子,有次他一把掌把她的孩子打得晕死过去了,她慌忙用针扎并喊了很久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奶奶觉得这个人靠不住,便坚决要离婚。这人不同意,她就背着孩子去大队告,大雪纷飞,背着孩子一路要饭去方城告,最后终于判了离婚。

    后来经人介绍又嫁给了该村大队的王支书,是县城来的知青,是我的爷爷。鉴于前面的悲惨遭遇,使她对这个丈夫很满意,尽管他是二婚也有了孩子,尽管他没有力气种地,她就把所有的地一个人种下来。丈夫胆小好面子,又因给村里办事容易得罪人,也常有人会有意无意的找麻烦,她就站出来与人吵骂或厮打。生活把她逼成了一个母老虎,为利益或白眼,她必须去争战。有人说“一个恶婆娘毁三代人”,我不知道对错,但每个少女都有一颗温柔的心,这个邪恶的世界使她们不得不刚强甚至是不讲情理。诡异的是,后来她的儿媳妇与孙媳妇似乎也确实都变成了母老虎。

    这张照片是奶奶和她三妹去县城赶集时拍的,看样子那时父亲3岁,奶奶23岁,她系了一个酱色的纱巾,推算大约是1956年。这一年开始推行简化字和普通话,政府释放了第一批日本战犯。奶奶一直很感激这任丈夫对她的好,让她的孩子去读书,推荐当兵,凑钱给他娶媳妇。但正是带着对该任丈夫的感恩,她对儿媳妇的表现也极为苛刻起来并埋怨儿子不听话不孝顺。她将儿子的长大成人归功于她和丈夫,她忘了别的家庭,所有的父母对儿女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不求回报的。这使她的儿子虽然再次有了父亲,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似乎失去了双亲,因为他知道他在成长中获得家人的爱和帮助不是无偿的而是需要回报的。

    据说父亲读小学时常被人欺负,笑话他没有爸爸,把闯的祸也冤枉给他。这个成长过程我想肯定也是孤独无奈,痛苦纠结的。后来在镇子上读了中学,他对乐器竟然可以无师自通,笛子,二胡,风琴都能拿起来,在学校被誉为才子。因童年的遭遇他渴望自已被关注被认可,这也确实如愿了。1972年拍下了这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合影。这一年,氢弹试验成功,中日邦交正常化,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

    他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当兵是件荣耀的事情,穷苦人才有资格去当兵,那些成份不好的只能眼巴巴看着。高中毕业,父亲去当了兵,据说是建设工程兵,架高压线,盖房子装水管,还做出纳买菜什么的,非常艰苦。他说他当时就认为自己是雷锋,总是无偿的,毫无保留的地帮助别人,也不去巴结领导,日子过得简单而又充实。在部队六年,就回家务农了。奶奶认为这孩子太让人失望,别人当几年兵回来不是当了干部就是安排个好工作,他却跑回来种地了,为这事很气恼,挂在嘴上数落了一辈子。为此,父亲也常在我们面前表现出对当初选择失误的懊恼与自责。

    母亲

    在镇子的东南,大约二三里地有个叫小李庄的村子,也许是临近镇子的缘故,不知从何时起,这里就多以种菜卖菜为生,大多是韭菜、茄子、黄瓜、辣椒、大葱、萝卜等,蔬菜生长快,产量高,在粮食欠收情况下可以做为辅食,平时还能换些零用钱。某一年过队伍,大约是军阀时代或是国民党部队吧,几个士兵摘黄瓜吃,一位年轻菜农上去理论,被打了几枪拖,几天后吐血死了,我如果不记录下来,再过十年恐怕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个村子里曾经有个年轻人死在枪拖下。1958年的春天,我的母亲就出生在这个村庄,这一年志愿军撤出朝鲜,金门炮战,大跃进运动,人口论提出。

    多灾多难,刚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网上查又有说是与苏联交恶造成的,据说四川死了一半,河南十室九空,一个县就死上百万,绝门绝户的死,整个村子死一般的寂静,连埋他们的村民都没有力气。有幸逃出的女人遇到能给口吃的的就给人家过日子了。母亲生下来没几天她的外婆就去世了,因为没奶水吃,靠喝红薯面汤维持,不知道她是怎么撑过了那段艰难岁月,总算是活了下来,但是落下了胃病,一直到现在。经常她回去,就拐到镇上的卫生院拿新农合的折子,去开一大推治胃的药。

    因姥爷长得帅气,一位师范毕业的女生,不嫌弃他没文化,也不嫌他二婚就嫁给他了,据说当时她有个校长可以选择,可能是越有文化的人越不图钱财,只要长得帅就行。但姥爷脾气倔,对她打骂是经常的事,姥姥倒也温顺并不抱怨,后来为姥爷生了一男二女,就是我的舅和两个姨。姥姥本来是可以过上好生活的,但她的一生却是在泥地里挑粪种菜生活过来了,即便后来舅舅考上大学,在省城成家立业,生活条件很好,要老俩口过去住,他们也不去,就是喜欢守着几亩地,七十多了,牙都掉了,背都弯了依然上地忙碌,一辈子的苦日子过习惯了,轻闲的福享不了了。我的小姨也是位漂亮的姑娘,可是年纪轻轻就患了精神病,这无疑是对外婆的极大折磨,不知道她什么时间信主了,小本子上写满了字,唱着我听不懂的诗歌,现在想来,这信仰是使她活下去的安慰。但外婆不敢在姥爷跟前说信主的事,否则她会被姥爷一脚踹倒在地。我常常想她的一生是否值得呢,这一生的价值与意义又是什么呢。是的,在造物者眼前,月亮也无光, 星宿也不清洁, 何况如虫的人, 如蛆的世人呢。

    好在李家在村里是大户,弟兄们多,姥姥虽说是后妈,但是文化人能包容,母亲的童年与父亲相比应该会好的多,至少没人欺负她。可是母亲却遗传了姥爷的性格,瘦弱的身体反而很倔强。1966年,母亲八岁,在紫花庙读了小学。这就是在集市上买菜的好处,可以攒钱让孩子去读书。可紧接着就是十年文革,在学校也没学到什么知识,但是读书看报,计算数字完全够用了。中学毕业后,母亲在大队负责记工分,相对来说这是轻闲的活。但是孩子毕业了,没有正经工作,大人也着急,好像当时学校的人事变动,姥姥就让刚毕业的母亲顶了民办教师的资格,这无疑是巨大的恩惠,母亲也像亲妈一样待她,在我们跟前常念叨外婆的好处。

    从结婚照上可以看出,年轻时的母亲,扎着小辫儿,气质非凡。有人介绍母亲给还在当兵的父亲认识,挺漂亮的姑娘呢,要我我也愿意,我想父亲当时肯定也很高兴。两人互相通信,情感日渐浓厚就定下了婚事。母亲嘴甜,爷爷也挺乐意这门婚事,彩礼据说当时拿了不少,奶奶有些不乐意。又赶上姥姥家盖房子,盖到上梁时没钱了,姥姥就对母亲说,结婚时的缝纫机咱就不要了,让亲家换成钱拿来买材料用。这大概是1982年左右吧,事情是办了,但是两家的关系也就冷了,奶奶憋了一肚子气。加上父亲不吭声啥也没捞着就从部队回来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奶奶对这个媳妇的怨气就结了下来。

    开始住在村子南头的农科所,后来搬回来一起住,婆媳肯定是有矛盾的,年轻的母亲也是当仁不让,各说各的委屈,父亲在家本来就没什么地位,在两个女人间受尽委屈,母亲要离婚,奶奶气恼儿子不中用。1988年,父亲母亲决定自己盖房,分家单独过,买沙,和泥,制胚,烧窑,浇水,,,极劳累,母亲心疼父亲,心里埋怨奶奶不帮忙,奶奶埋怨盖房影响她休息,上瓦时还偷用了她的稻草。这是个死结,无法解开,一直到今天,两个人仍旧互相气恼与指责。

    母亲要经常去县城进修,也把我带着,大概是二高的教学楼。有一次我在二楼,实在无聊就钻过栅栏,抓着栏杆悬空站在了外边,母亲惊慌失措从教室跑出把我拽进去。1989年我也上学了,但是住在姥姥家在镇子上去念书,我是个糊涂蛋,还尿裤子,然后一直就穿着暖干,别的小孩子拿笔在我衣服上乱画,我又打不过人家,没有妈妈在身边的那种孤独无奈真是可怜。后来她来了,捧着我的脸,要教训别的孩子。现在我能理解,她有多爱我,她就有多恨我奶奶了。似乎每个人都憋着怒气在生活。

    1989年的春天,我有了个妹妹。后来母亲在我们自己村小学教书,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年级留级,五年级留级,初二留级,而且还没考上高中。母亲为我的数学伤透脑筋,放假不准出去玩,整天在家写作业,这让我很讨厌她,害怕她。我实在不会写,就偷偷的看书,所以语文成绩非常好,一样好母亲就认为她的孩子样样都很好,直到今天她仍以我为傲,无论我犯多大的错。1997年秋天,她被调到镇中学教书,大概教地理课,一次在课堂上她突然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据说是那几天一边在镇上上课,晚上趁着月亮的光还要赶回田里收芝麻,劳累过度导致。后来去省城舅妈所在的医院看病,做手术后慢慢恢复了,但身体很差,就办理了病退手续,不再教书。

    在家务农也不是长法,别人都出去打工,做生意,生活越来越好,她当然也不甘一直在土地上奔命。2004年,就与父亲商量去市里面找活做,租住在老城区,父亲开始蹬三轮儿批菜卖菜,但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售价低又不愿缺斤短两,挣的钱不够生活,母亲就想着蒸馒头蒸包子卖,可是她蒸的馒头连我都嫌弃,肯定是不好卖。后来无意中看到有一很破旧的幼儿园要转让,她想着自己教过学,又不会做生意就掏了几千块接了下来。因为这里大多都是外来务工或做小生意的人,并不嫌弃这里条件差,只要别让孩子饿着,简单学点东西就行,所以平时就维持在二三十个孩子,每个孩子每月收70元,这样每月大约也有2000元的收入。妹妹学习一直很好,在附近读高中,后来又在这个城市读了医专,平时也常帮母亲照看孩子们。小孩子淘气,也偶尔有磕碰流血的事,这使母亲一点儿不敢马虎,不干这个又能做什么呢,这个园子是一家人立足的保障。

    媳妇

    第一次遇见我媳妇是在2007年的7月5日,立夏。此时距我从广东打工回到父母身边已有两年半了,并且阴差阳错进了电视台,成为一名编外人员,我对某些东西也是触类旁通,这两年中,我自已摸索着竟然可以进行网站制作和视频的拍摄剪辑。但是对于人生前路的迷茫使我丢下各样的佛经,没事的时侯背着摄像机到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漫无目的的徜徉其中。我是自卑的,在森严的体制内我也不愿有向上的动力,面对向我示好的姑娘我也会逃避或拒绝。直到遇见了她,她朴实的笑脸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我生怕错过这样美好的一刻,就偷偷按下了快门,如果不能一生相伴,她留在我的影像中也好。

    她出生于1982年,在距离湖北很近的一个村庄,平静而朴实,村旁有一座清代建立的教堂,村民几乎都是天主教徒,按时做弥撒。据说她的奶奶和姑姑就是修女,这使我很惊诧,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还不够你们相信吗,怎么能相信外国人说的呢。但是后来发现这个村子很流行打麻将,与所有其他村庄一样,也有着相同的价值观,活着就是给别人看的,要面子讲排场。她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二妹在两岁多时父母打牌没人照看,自己爬到池塘边淹死了,她父母大吵一架,立下毒咒和字据今后再也不打牌。为了弥补失去女儿的痛苦,1990年又生下一个三妹。但是到了农闲时,打牌赌博的习惯照常进行。人无法约束自己。

    媳妇比她三妹大八岁,照看这个小妹的担子就落在她肩上,院子里还养着一头母猪,媳妇一边照顾妹妹,一边煮红薯喂猪。本村有个小学,离家几百米,上学很方便。周未或放假母亲不准她去外面玩,就在院子里看门,不能让猪跑了,这猪每年能下许多仔儿,是个宝贝,也养得膘肥体壮。媳妇看着村里别的孩子放学后可以自由的玩,就隔着院墙掉眼泪,她小小年纪就被严苛的母亲管教,以至于她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媳妇从小就很勤快,见不得父母把屋里弄得脏乱,每次放学就先整理桌凳,打扫卫生,院子里也扫得干干净净。当然她也是个倔强的火爆脾气,在学校若有人欺负她妹妹,她便追人家几里地,吓得人家不敢进教室,或是那人跑回家锁上门,她就站在院子外面大骂。她曾把委屈告诉哥哥,但哥哥胆小,反而埋怨她惹事,她以后便更是靠自已的努力去争取。

    转眼到了小学五年级,她也有了自己的心事,她不愿看父母操劳,就不想再读书,但是年纪太小,不读书还能做什么呢。于是她就去镇上念了初中,成绩每次都是前三名,只是生活中非常刻苦自己,每周父亲给五元钱,她还能剩下两元,到期未放假还能用省下的钱给妹妹买件衣服带回去。她说当时的方便面五毛一包太贵,而五毛钱可以买两个馒头,沾着酱能吃两顿了。就这样在长身体的阶段她还没有妹妹高,即便这样艰苦,她仍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

    这次她坚决选择要去打工,一是可以实现自己成为美好的人的愿望,二是可以给父母卸下负担。母亲看她太倔强,就罚她一个人把几亩地的花生全薅完,她忍着泪,双腿麻木,两手流血,晒着日头不吃不喝直到把活干完。后来她真的就去农场打工了,这一年是1999年,她十七岁。但是之后的生活并不容易,需要自己耕种,读书。她喜欢干活,所以种地担粪并不觉得苦,反而因大家在一起干活而开心,只是一读书就容易打瞌睡,出差也并不容易,但能够离开那个长年封闭的院子时,也给她新鲜有趣的感觉。一次她和同伴去往很远的一个村庄,这里不通汽车,要步行爬几座山才能到达,遇到天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们就害怕起来,尤其是坏人,就商量着找个坟地躲一夜。到了村里就住在接待的农户家,西三县深处大山,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走出来过,山地的庄稼收成又少,管她们的饭菜也很简单,但她很开心,她觉得处处都是新奇。一些人看她们善良又可怜,便偷偷塞给她们一些钱,这钱她们并不占为已有,回去如数上缴给老板。有时也会被派到某个农场去,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在管理这里的图书室。

    后来竟然又有几次偶然的相遇,使我知道她是个美好的人,又是个可怜的人。在爱中,人会有不可估量的勇气,2007年尾,我在Q上对她表白,没有回复,然后就显示离线了。后来她说觉得恐惧,惊慌,不知怎么办。我母亲也是在前一年,就是2006年有热心的老太太给她传讲福音,以前对此非常反感的她这次竟然很快就信了主。我母亲也觉得这个女孩很不错,农村妮儿能吃苦,信主的女孩肯定要比外面的女孩也更靠谱。可是我却有了退意,有一位老牧师建议我不要娶她,直言我们以后过不好。还有一位长相甜美和家庭条件都很不错的女孩子问我愿意娶她吗,这使我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是陈世美,已经给人表白,动了人家的心思,现在又反过来贪恋更好的。于是,我大概是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祷告,“神啊,我娶她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相信你,你必须要祝福我”。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长久的熬炼。

    2008年春节,丈母娘让她回老家,并到她武汉的舅舅家找了个编辑部的工作。她说考虑我家办着幼儿园,就另找了家幼儿园去上班,说将来结婚了可以给我母亲帮忙。但母亲想着自己年纪大了,新生家长看到一位老太太就不愿意把孩子送来了,就盼着儿媳妇能早点回来帮忙。可丈母娘问要拿出多少彩礼,婚礼应该怎么怎么办时,我母亲就因这事生气了,为此她们两个差点吵起来。这还没结婚,亲家就要变成冤家了。我媳妇倚着门框不吭声,不停抺眼泪,她母亲指着她骂没眼光。我母亲觉得这家人事稠,也不愿意这婚事。

    四月,她舅妈让我去武汉玩两天。我就去了,她表姐带着我们逛了黄鹤楼和长江大桥。后来她说舅妈很认可我,劝她的母亲答应这婚事。七月,她就回到了我母亲的幼儿园,使这个破败陈旧的幼儿园充满了生机,在围墙上画上新的图画,在院子里扯上小彩旗,带领孩子们唱歌跳舞,除了做饭,她几乎承包了所有的活儿。母亲看到儿媳妇的能干,对之前心中不快也慢慢消除。用这几年赚的钱加上又借了我舅舅2万买了一套简单的二手房做为我们的婚房。

    在一个午后,我推着自行车出门,母亲问我发工资没,并开玩笑说该缴纳生活费了。这让对新家庭生活习惯本来就不认同的媳妇听到后下了一个决心,去别处工作,因为最近她一个朋友接了幼儿园急缺老师就常邀请她去那里上班。她要为这个小家庭奋斗,而不是把奋斗的成果缴到婆婆手里以及还在上学的小姑子。这使我母亲极为恼火,哪有自己家的活不干,跑出去给别人干的呢,我拗不过她,也支持她去外面上班,并接送她上下班。

    因为双方互不信任,母亲迫于无奈,自己又很累,没有能力看管园子,决定把园子转让给儿媳妇,并找了中间人作证。中间人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曾调解过几次,吵起架来,搬出圣经里的句子做为对方无理取闹的证据,使我大开眼界。但是这次媳妇动了慈心,如果她不接手,这园子就转给别人了,这是婆婆创下的基业,她应该守住,于是签字接手。然后母亲带着父亲回到了新房。突然一个人面对这个园子时她也蒙了,这也正是我母亲想要为难她的。但她的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我知道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至于下一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过了半个月,招了一位老师,但她并不会管理。这老师看她起早贪黑的忙碌,反而也很用心的为她分担。这个园子最多的时候招聘六七位女孩儿,最少的时候只有她一人。我心疼她忙碌,又担心小孩子磕碰的危险,早就提出不再办园的想法,但她执意要办下去,或许是因为我的事业毫无起色吧。直到2016年春,她父亲癌症离世,不足一岁的小宝,哮喘陆续住院一两个月,仍然不愿放弃幼儿园。

    这个女人无视我的建议使我很生气,但又很心疼她。在她眼中我就是个没用的空气,我放下一切,骑上摩托消失在雨中,我讨厌这个地方,也没有人需要我,我要逃离到远方,我没日没夜的跑,泪水与汗水混合着雨水湿透了全身,看山色空濛,看车辆奔走,我像个没有心跳的躯体。她发来短信说孩子想我了,赶紧回家吧。看到她示弱的信息我想哭又想笑,几分钟的思索后决定回头。是的,我现在是很愚蠢的,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还要看管园子,除了我,她无依无靠,她是我爱的人,我不应该离她而去,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再大的委屈那怕是地狱我都应该都承受,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她们。这一刻我仿佛才长大,回到熟悉的地方,看到两个孩子站在小巷子里仰头看燕窝里飞来飞去的燕子时我泪如雨下,发誓一辈子再也不离开她们。

    她也不想再忍受生活的劳累和心理上的痛苦,终于答应送走这一学期学生后就不再办了。夏天,我租了一套相对不错小区的房子,一家人就搬过去了,住了两年,这两年中女儿读了小学,儿子进了幼儿园,她与婆婆的恩怨也渐渐化解,与奶奶的关系也更加融洽。与之前相比,她享受着平静的生活,对我也越发感激,她更爱我,我也更爱她,我陪她走过艰难的岁月,也要陪她去走平静幸福的年月,因这是我年少时娶的妻,我不能辜负。

    这三个女人,分别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和有着不同的生活经历,她们都嫁给了老王家这些男人,她们互相赌气,互相争斗。她们都经历着自己极难承受的生活的摧残,也都有强势的可以左右丈夫撑控家庭未来的能力。她们每个人都是一部精彩的厚重的书,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来详细描述人生中的细枝末节,仓促的写下她们简要的人生历程,是为了找出一种规律,就是岁月像一个极深的泥潭,可以把所有人吸入,然后无限的沉沦,所有人都没办法逃离,但只有一种方式,就是靠着爱去解决所有的误会与怨恨,以及饶恕谅解自己,才可能爬出泥潭,侥幸逃出,这爱也是解决所有问题的秘诀。

    我的儿子遗传了她母亲勤快爱笑的基因,他有着很强的逻辑能力,勇敢外向。与姐姐相反,他什么都不害怕,除了离开妈妈外,仿佛他就是来拥抱这个世界,改变这个世界的。而我看着女儿在数学上的吃力,我觉得很对不起她,她遗传了我的愚笨,这在十几年漫长的学习生活中是非常糟糕的,她将要面对各种的鄙视,这个世界使她认为自己是充满失误的劣等生,她变得不自信,爸妈对弟弟的特别关照也使她觉得自己是不重要的,似乎所有的力量都在证明她是糟糕的。好在我发现这家人的血统虽不善于逻辑计算,但是却拥有敏感脆弱的心,尽管这敏感给心带来伤害,却也能够因此而不断的反思与弥补。还有对艺术的探索能力,使我们喜欢这个世界,画画与哲学都充满着新奇,我们一生都会为此追寻,这是可以庆幸的,无论人间的价值衡量是否值得。

    我原以为基因只是父亲传给儿子,母亲传给女儿这样的流程。可是不是,世界有许多不确定性,其有一定的规律,但又时不时打破这规律,我无法推算,我也琢磨不透,似乎这就是造物者有意而为之,为要我们寻找,也为了区分众人。

    日子仍在前一天天向前,奶奶一个人在县城居住,她的孩子们隔段时间会去看望她,我们也常带着两个孩子去看她,每次她眼中都闪着亮光,她喜欢她的孙媳妇,重孙子和重孙女,她常感叹还是没做啥缺德事,老天让我能活着看到这些。父亲头发已经花白,昨天还做个不大小小的手术,但他闲不住,去做了保安,还担心自己年纪大人家不要她,执意三天后还接上去上班,他说孩子们以后上大学需要钱,咱们一家人都供应她们,将来考个政法大学,出来当警察。母亲的转变比较大,虽然还常有脾气,但是她不再急躁,可以放下许多事任由其发展,那怕是女儿30岁了还未出嫁。我的媳妇每天专心看护两个孩子,做饭洗衣擦地送学校,在生活上她心无二意,我曾常埋怨她不读书,后来看到她确实没有时间,她把一切的时间全部付给这个家庭,我没有资格嫌弃她,反而很感恩她。

    王小噜

    2019年8月1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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