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北方地区的天气还算客气。刮起的风虽有些寒意,倒不至于刺骨。此刻,正是玉米苗和冬麦苗交接的时节,顺便可以看一场好戏。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里已经被冬麦苗覆盖。高不过十几厘米,却一溜精神,仿若青春年少的大小伙子。不时还能在地头、陇间发现几粒玉米的嫩芽滥竽充数,它们是上一轮收获的遗族。玉米本就长得高大些,夹杂在冬麦苗里犹如鹤立鸡群。又因为家族鼎盛时期已然结束,纷纷低垂着脑袋,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
这兴亡衰败的故事,每一年、每一天都在上演。有新生的喜悦、有枯萎的哀愁、有坚挺的执着。生命的神话就在这硬邦邦的土地之下延续着,庄稼、野草、树木的根茎相互交杂。他们相互独立、又相互依赖,一代代生死往复。
在干瘪的庄稼地中,有一块凸起之地。这里既荒凉着也热闹着,沉寂着上百个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坟茔,却一年四季人来人往。这里是村里人的归宿,也是家族的缘起。这里沉睡着我二十年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也沉睡着壮年而逝的叔叔。他们和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先祖们一样,将成为族人遥远的回忆。
滴滴答答的送丧声在坟茔间响起,姑姑和姐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双腿跪在泥土之上,我把头深深地埋低。我无法做到嚎啕大哭,只能默默地低声抽泣着。三年前,我曾亲眼见证叔叔被埋入黄土之下。三年后,这里却已经长满了绿植。这也许是至亲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可以这样痛快地表达对叔叔的思念之情。难得一见的各路亲戚齐聚于此,是奶奶和爷爷的结合将这几百人串联在一起,成为新的家族。
庞大的家族人群,复杂的亲带关系,一直是困扰我的问题。儿时,还经常因为过多拜访亲戚耽误玩耍和父母闹脾气。此刻,我才从这上百人的神情里看到这个家族隐秘的遗传。我们的血液里都存在着同样的基因,一种来自远古的悠长感瞬间产生。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几十年前不及二十岁的奶奶身穿红衣从洹河北岸嫁到南岸的情景。他们只是这土地上的一对普通夫妇,他们也是后世子孙的连接点。一种发自心底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因为爷爷奶奶,才让我的生命如此踏实。我从这里来,最终我也将回到这里去。这里是我的家族。
“生前万般事,死后皆枉然”。十多年的纷争仿若一下子清晰起来,因为重男轻女、因为财产纷争、因为互较高下,族人间的纷争不断,吵得面红耳赤。而当一捧骨灰真实地呈现在面前时,所有的争论都变成了计较,毫无意义。甚至连生命本身,都变得无足轻重。我多希望三年前的自己能有现在的坦然和宽容,多希望能在送叔叔最后一程的道路上勇敢些。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胆怯和自私。
仪式之后,大家收起了眼泪,孩子们一路奔跑着。大人则交头接耳,或谈论着逝者的事迹、或回忆着共同的青春、或交流着彼此的心事。生活还在继续。回头望去,爷爷奶奶和叔叔还在后方,也许他们已经团聚。我知道,他们在天堂,保佑着家族的繁衍生息,也延续着家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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