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句为什么会越来越长?
熊逸·唐诗进阶20讲
你好,欢迎来到《熊逸·唐诗进阶课》。
说完了三言诗和四言诗,这一讲,我会从诗歌音乐性的角度,来跟你分析,中国古典诗歌的字数,为什么会继续增加。
在一般人的文学常识里,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是《诗经》。但我有一个个人见解,我倒觉得《易经》才是中国古代最早的诗歌集。
《易经》最早的内容是卦辞和爻辞,汇编成书,就是一部算卦专业手册。
算出什么结果,就用对应的卦爻辞来作解释,而这些卦爻辞,往往句式齐整,还要押韵,比如“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再比如“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从《左传》给出的具体算卦实例来看,算卦专家还会在卦爻辞之后做出自己的发挥,而那些发挥,往往也都是齐整押韵的话。押了韵,自然就很接近诗歌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并不是因为那些算卦专家有任何一点诗歌美学上的追求,而是出于两个很现实的缘故:
第一,文明初期的知识传承不是靠文字记录,而是靠口耳相传,越是齐整押韵的话就越容易背诵和流传。
第二,齐整押韵的话明显有别于日常语言,很容易唤起普通人心中的敬畏感。
中国人很容易把押韵单纯理解为尾韵,也叫脚韵,就是字尾押韵。其实,在不同的语言里,押韵的方式不尽相同。
举个例子,英语诗歌常常会押头韵(alliteration),也就是字头押韵。常见的短语里边,比如firstandforemost。
诗歌里边,比如美国诗人爱伦·坡在《致海伦》(ToHelen)里边的句子:wearywaywornwanderer,但无论如何,最有韵律感的押韵形式当之无愧地属于尾韵。
这样的语言技巧,直到今天,仍然有它的功能价值。
美剧《心理游戏》有一段情节,一名美女扮成职场专家,在心理学家的指导下,劝说一位平庸的、毫无竞争欲望的公司高管竞聘总裁职位。在所有的说服术里,押韵竟然是关键的一环。决定性的一句话是:
Youdon’thavetowin.
Youjusthavetobein.
(你不是必须去赢,但你必须参与其中。)
这两句话简短、明确、有力,重要的是,有着相同的语法结构,并且押韵。
在诗歌名句里边,这样的例子就更多了。我在《唐诗五十讲》里谈到过几个关于登高的名句,王之涣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很感人,很振奋。
但李白说:“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言下之意,无论更上几层楼都是徒劳。
王安石却说:“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显然,你之所以被浮云挡住视线,到底还是因为你站得不够高。
站到最高点就可以了吗?袁克文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爬那么高太危险,不值得。
这几句诗,单独拿出哪句都很在理,都很容易打动人心,而在你被打动的时候,往往不容易想到这些道理还存在着被翻案的可能。
我们可以说,诗,就是说出来的歌。
既然是歌,当然动听的才是好的,而理据是否严谨,论证是否周密,一点都不重要。
诗要想动听,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形式上,要有很好的音乐性,哪怕你听不懂它的内容,也会觉得它要么铿锵有力,要么流畅悦耳;
第二,内容上,要能一下子就调动起人的感情,哪怕不着边际,哪怕漏洞百出,都没关系,绝不能运用缜密的逻辑去抽丝剥茧,唤醒理性的沉思。
我们现在只看第一点:诗的音乐性。
作为“说出来的歌”,诗的声音之美由三要素构成:(1)长音和短音交替,(2)重音和轻音交替,(3)押韵。
只要一种语言当中的诗歌体裁发展到成熟阶段,以上三点一定都能兼顾。
中国字都是单音节的,所以很多人只看到声调和押韵,其实长短和轻重不但同样存在,而且同样重要。
当诗歌发展到出现四言句式的阶段,诗人们就发现了长音和短音交替的奥秘。
我们回顾一下上一讲谈到的《螽斯》这首诗,全诗唯一的四字句就是“宜尔子孙”,这是祝福别人多子多孙的意思。
如果用二言的体裁去写,就没法把意思表达完整,如果用三言,可以写成“宜尔孙,宜尔孙”,反而不如“宜尔子孙”来得简练。
语言越发展,句子就会越长,四字句的好处显而易见。再从声音上看,当我们用自然的腔调去读,“尔”字一定会被拖长。
换一个例子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雎》),每一个四字句里,第二个字会被自然拖长,于是四个字从声音上就可以分成两部分,每两个字一顿,像一首歌一样形成了固定的节拍。
这样的诗,很容易打着拍子来读。
借用西方诗歌的概念,我们可以把每两个字称为一个音步(foot)。当一首诗里有了固定的音步,也就有了固定的节拍。
再体会一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每一句在两字一顿的节拍里,每一句第二、第四字可以拖长音,这可以理解为一种重读形式,这就有了轻音和重音的交替,而先轻后重,会给人一种先抑后扬的感觉,这就有了抑和扬的交替。
如果借用英文诗歌的术语,这样的诗体就叫抑扬格二音步。全世界的诗歌语言,基本的韵律追求都是相通的。
韵律感的出现,是使诗歌脱离日常语言,获得高级感的关键。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对于那些全部生活都在柴米油盐里打转的人们来说,诗人不仅是讨厌的,并且是不可理喻的。
BBC有一部以莎士比亚为主人公的情景喜剧《新贵》(UptartCrow),刻意凸显诗歌语言和日常语言的对立来制造喜感。
第一幕是这样的:莎士比亚坐在家乡宅邸的起居室里,拜托女儿朗读朱丽叶的台词。女儿才念了两句就气哼哼地扔开手稿,说哪有人会这么文绉绉地讲话,尤其是像朱丽叶这样十三岁的女孩子。
莎士比亚耐心地解释说:“真实的十三岁的女孩子最爱讲的话,都是那些由单音节词构成的短句,无法媲美我所书写的永恒的诗歌。”
这段情节之所以构成笑点,是因为莎剧的台词基本是用诗体写的,演员需要用舞台腔,也就是拿腔拿调地表现出来,而莎士比亚的女儿在英剧里被塑造成一个虽然识文断字,但言谈举止相当粗俗的农家女。
更重要的是,她朗读台词的场景不是舞台,而是家里的起居室:爷爷正靠着壁炉抽着烟斗,奶奶在旁边喝粥,妈妈一边扯着闲话,一边打着毛线。
当诗歌语言被安置在柴米油盐的场景里,就显得尤其可笑了。而我们只要从这个笑点当中倒推一下,就会明白诗歌曾经是一种舞台艺术,需要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舞台把日常生活隔绝开来。
宗教典礼是最早的诗歌舞台,《诗经》里边的很多作品都是舞台上的诗歌,《楚辞》更是这样。
在这样的神秘主义传统里,不难想见,诗句的各种形式都很容易被赋予神秘主义的特殊含义。谢庄写的那一套祭祀五帝的诗,继承的就是诗歌的舞台传统。
小结
正是舞台感和宗教感的联手,才让诗句的字数被精心规划出来。于是短可以短到三言,长可以长到九言、十言,甚至更长。
在这个过程当中,长短、轻重的交替有了空间,为唐诗的格律发展打下了基础。
诗句越长,表现力就越丰富。
下一讲,我们来说说,为什么中国古典诗歌,最后定型在五言和七言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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