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瞬波斯的狡黠
囚禁成一团泥巴
供给火炉去烧制永恒
供给你眼晴里
偶尔冒出的一点光华
那声嘻嘻一笑里边的乐趣
早在一千四百年前
就让他扣押啦
唐朝街头的那些惊奇
你好吗
那肯定是唐朝的一个好日子,天空蓝蓝的,云朵白白的,河水清清的,街道宽宽的。
街两旁都是小摊小贩。卖凉粉的,卖馄饨的,卖青菜的,卖拨浪鼓的,一个个都笑嘻嘻。
好几年了都没打仗。爱打仗的那些人都死了,湮没无闻了,白骨留在青海湾了。
不打仗的时候,大伙儿都在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玩,哈哈大笑。什么都觉得可笑。什么都不可笑的时候,也要为一片树叶落到地上发愁,然后写一首唐诗。诗写好了还可以写文章,要写好文章就好好读书,读了孔子的书,老子的书,庄子的书,苏秦牛逼轰轰的劝说,张仪诡计多端的谎言。读了司马迁写的几摞子好故事。读了阮籍的诗,嵇康的诗,鲍照的诗,曹操的诗,曹植和曹丕兄弟的诗,谢眺谢灵运的诗。都会写得很。然后来了个谪仙人,打四川那边来,乱嚷嚷说,蜀道难走得很,难走得很。就让贵妃请去写诗了。你看街上眉眼清秀些的,脸白些的,手指头上有墨汁的,都是诗人啊。
所以这个街上人们见了啥都大惊小怪:一朵花开,一个叫公孙大娘的女人当街舞剑,一行大雁朝南飞或者朝北飞,一个西域来的歌女像神妖一样唱歌,大家都觉得有趣,回去拿这些事情写诗,画画儿,写字儿。听说有个写字的叫张旭,他写出来的字好像全世界的蛇都在跳舞,跳得妖媚极了。还听说有个写字的叫颜真卿,他写的字肉肉的胖胖的,像皇宫里的娘娘杨玉环,还是像体格健硕高壮雄伟的摔跤大汉?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写诗写累了干什么?喝酒。喝酒喝醉了干什么?赖着不到朝廷里去上班。朝廷派了个太监来催他上班怎么办?让那个大太监脱靴子。要是让皇帝赶出来了怎么办?在街上吃碗馄饨,再吃一碗凉粉,再切二两牛肉,吃饱了就站在路边,写一首诗给没文化的老太太听。老太太说听不懂,听不懂。他就改了又改。
他写出来的诗,人们都爱看,因为有趣。这个年代的人们都爱有趣的事情。
好啦,我说了这么一摊子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这儿的人见了啥都有趣,所以这儿的人写出了好多好多的诗,好多好多的年代都在读。
然后那个波斯人来了。那时候街上来了好多波斯人,鲜卑人,羌人,非洲黑人,罗马人,琉球人,高丽国的人。听说高丽国的几个家伙还做了大官大将军。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那些波斯人会赚钱得很,卖胡椒也能挣钱,卖孜然也发财,吹个笛子也能挣钱,耍个蛇也能挣钱,跳个舞也能挣一大把,连拉个骆驼都能挣好多钱。反正那时候人人有钱。没钱的人会写诗,也觉得自己很有钱很有钱。好多好多有钱的人不会写诗就觉得惭愧,就觉得没人家活得有趣。那个时代说:有趣是多么重要啊。
那个波斯人过来,街上的人们都盯着他看。他们不是不礼貌,而是觉得这个远方来的人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哦,不是好看,是有趣儿。他和咱们见过的人太不一样了,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他的眼晴装着的就是传说中波斯湾红海水的蓝色吧?或者是黄色的眼晴,凸起的脸蛋,金黄的头发,长长的卷卷的满满整个腮帮子的胡子,突出的下巴。还有,还有那一丝闪动着狡黠的微笑……
他其实来了好久了。他们也就看了好久。他们怎么看都看不厌。他们看了又看,总是觉得有趣。
他们见了波斯人就觉得喜欢,就愿意买他的胡椒粉,就愿意雇他拉骆驼,就愿意围着他,听他吹笛子。就是为了看他。就是为了那一点点有趣的东西。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那那时候一点点有趣的东西很多:一株柳树,一声鸟鸣,一只蝉唱,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 门口台阶上的几点青苔; 比墙头更高的一枝红杏; 一个来问酒吧在哪儿的陌生男子; 一个外乡来的老头怎么说着我们家乡的话,而周围的娃娃们都不认识他? 一牙月亮飘在窗前……。哦,对了,还有个小男孩儿,没上幼儿园,看一只大白鹅长得有趣,就大声念出来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他们的世界来了很多远方的人。远方的人捎来了远方的有趣。那些高高的鼻梁好像远处高高的雪山。那些深深的眼窝就是他们叽里咕噜想说明白却很难让人明白的地中海吧?那些浓密的络腮胡子里边儿随便一抖落,都是许多听不懂却让人心里痒痒的好故事。为了搜寻这些好故事的谜底,他们中间的一个和尚背起行李就去了好远的地方。
他们马上用泥巴捏出了那些有趣的脸蛋。瞬间的好奇心变成了有模有样的偶像。有时候泥土就是最好的语言,神态就是丰美的景致,一张别致的脸就是一首别致的诗。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有时候,你会被一点点好奇心从黑沉沉的铁牢里边劫持出来。有时候,一点点异样的东西就会让你走神,渺小的身子就在庞大的帝国一个卑微的拐角里飞向广大无垠的世界。有时候,一点点惊奇的发现就会让你忘了昨夜债主临门、今朝生意清淡、明日科场无望。有时候,因为被一点点有趣的东西吸引,一直藏在你心里一星美丽的苞芽就会为你开出一朵花,让你全然分不清贫贱与富贵、失意与得志、功名利禄与万般烦恼。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所以在你们的时代,在庄稼总是丰收的年份,在好多年不征兵不远戍不必今天明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苦役的朝代,也许就是那么十几年二十年,你能心安理得在长安的集市上摆一个豆腐摊子,天天换得一升小米,你就会笑,你就会跑到城外去看河边一株开花的树,你就会用押韵的句子说两句话,你就会觉得柳树叶子窄细细长长,跟你心底里一种叫做韵味的东西长得特别像。这时候,你跟大伙儿一起去围观那个波斯人,那个胡人,那个有趣的异乡人。你看着他,他被你看,你们一起咧出白白的牙齿。然后你想到了用一团泥巴将那有趣的微笑和卷曲的黄胡子捏成一个泥偶。
有时候我们会这样出神片刻。有时候我们全都懂得观看。有时候,你突然发现,就这么盯着一点有趣的东西发一会儿愣,真的很好。生活真的很好。应该为这样的生活捏一个泥人儿。
前些年有一个写歌曲的人去了西藏,还真是写了一句好歌词:没完没了的姑娘,没完没了的笑……。傻呵呵的笑,憨厚的笑,黝黑的脸上洁白牙齿露出的笑,毫无理由看着你们来到时的笑。有趣的笑。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当我在长安,在唐朝人的天空下,在李白和杜甫呼吸过的空气里,看见这几个波斯人偶像泥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在我们的《酒泉宝鉴》里边儿,也有一张照片,照的是敦煌博物馆收藏的唐朝胡人牵驼俑。肃州博物馆收藏的是一枚黑黑的唐胡人陶俑头像。我一直在想象那个年代憨厚的河西走廊居民们看见了远方来到的人们那种亲切的眼神。我为他们的欢喜之情欢喜。我喜欢这些手艺人的即兴之作。那是一种富足的心态,善感的心灵,诙谐幽默的个性,喜好标新立异的敏锐快捷的感受力。那是一种游戏。前些天还在火车上读席勒,他说:人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算人。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我想起丰子恺先生谈乘车经验,最喜欢起初那些在一个大箱子里边儿观望变化无穷的窗外世界的欢喜。后来便是埋头看书一切讨厌的倦怠。再后来,从车厢社会里边儿看见了种种样样的人,强占座位的,不愿容让别人的,谦虚平和以至于坐不到任何正式的座位上的。子恺先生看见了兴味,看见了人生,也看见了自己。想来,子恺散文的艺术性就在这里吧:总是看着世间万物富有兴味。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朱光潜先生谈美,也总爱说我们对日常生活里边儿一点点东西感到兴趣,在打量着的时候直觉到了形式的美感。
莫奈会长久的盯着一把椅子看。塞尚会一步一挪围着一座山观看描描画画。梵高盯着一支农民的旧鞋子,感到了深永的情趣……
艺术,美,别忘了,你们是安慰人生的。
看着小小橱窗里幽暗灯光下,唐朝人在泥俑上捏出的那一点点趣味,我不由得胡思乱想了很多很多。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 喂,有趣的波斯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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