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从省城回来之后,少平似乎比往常还更频繁地去惠英家里吃饭。师兄安锁子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正常了,他经常帮衬着少平,少平也就显得没那么忙了。所以他常去惠英家里吃饭,再顺便帮忙做些需要体力的活,再陪陪过早地失去了父亲的明明,还有逗小黑子玩一玩。
即使少平偶尔不去,惠英也习惯性地把酒杯搁在少平经常坐的位置前。在这件事上,明明就像一个小小的告密者。
有时,在吃饱喝足了回宿舍的路上,少平的脑海中也会浮现出惠英的笑脸,还有她那一双明亮的闪烁着对生活热爱光芒的大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在少平面前一眨一眨的。更让少平暗地里骚红了脸的是,少平还会想起她那苗条又饱满的身材,还有他每次上下井交接矿灯时惠英伸出的白皙而温暖的手……
一想到这些,少平就觉得有些躁动。他记得师傅曾经说过:“煤矿这么苦的活,没个老婆可是不行啊……”而现在师傅死了,惠英就像当初侍候师傅一样来侍候他的饮食,他在心里对惠英的称呼,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由“惠英嫂”变成了“惠英”。其实,这个年轻的寡妇,年龄就和少平相仿。
每天都在潮湿阴冷的地层深处煎熬八九个小时的矿工,谁不渴望一回到地面就有一个温暖安乐的家?有个温柔体贴的老婆?再有个可爱的甜甜地叫着“爸爸”“爸爸”的孩子?这样的生活,贤惠的惠英可以给他,他们甚至可以再生一个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可以慰藉他每天疲惫的心灵。
但每每这样的时候,他又不由得想起了晓霞,他们曾是那样深情地谈过结婚,那样憧憬地谈过将来生儿育女……每每这样的时刻,惠英的头像就像电影落幕一样,悄然隐退而去。少平就会用手枕着头,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无声地流淌。还有什么比正需要爱情滋润的青年男子失去了一个能懂你的、温柔深情、美丽开朗的知己爱人更悲伤的事呢?他的痛,无处诉说。
少平就在反反复复的矛盾煎熬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夜。有时甚至不知不觉地在被子里画了地图。
那个晚上,明明跟着安锁子出去了。说不清缘起何因,惠英也喝了一点点酒,她满满胶原蛋白的脸上似乎弹指可破,让人忍不住就想轻轻地抚摸一下。更令人心猿意马的是,她流转的眼神带着盈盈的笑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平,屋里温暖如春。
看着面若桃花,眼波粼粼,红唇微启的惠英,少平感觉有一股热血涌上了心头。酒精似乎点燃了沉睡的欲火,让他跌进了一个胭脂色的梦。他突然就想抱住惠英,紧紧地抱住,像抱住自己向往已久的美好生活一样,放下所有的烦恼,尽情享受。可随即激灵灵地他就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他像惊慌失措的兔子一般逃回了宿舍。他真想拿把锄头出去劳动,哪怕周围黑漆漆一片,他也要让自己的痛苦随着锄头的挥舞在劳动中消磨掉。
但宿舍里锄头是没有的,那毕竟不是双水村。少平又很想去泡个冰水澡,让自己冷静下来。最终,让他慢慢定下来的是他突然间想起了那个画面——他们高中毕业时,晓霞请他在原西街上的国营食堂吃的那一餐饭。
那时,晓霞说:“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根柴火或者一个鸡蛋,个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当时少平自己笑得前俯后仰,差点喷饭。他还严肃地向晓霞承诺:“我不会变成你描绘的那种形象。”
可是,如今呢?晓霞死了,如今的少平居然就想在大牙湾煤矿的一个窑洞里躺平?居然就想枕在一个女人饱满的胸前停止奋斗?居然在吃过那么多的苦之后就止步于做一个煤炭工人?少平的脑子像黑暗寂静的夜空划过一道烟火,“吱——”的一声点燃了曾有的一个梦想:报考局里办的煤炭技术学校。他要通过系统的学习成为一个有技术水平的人,再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矿井。哪怕做个工人,也要做一个技术工。哪怕生活是平凡的,他也要突破平庸。
重新有了明确目标的少平,把自己的一颗年轻蓬勃的心安定了下来。他下班吃了饭堂,就回宿舍看书。没有瞎逛,没有去看电影,当然也没有再去惠英那里。原来,老僧入定般看书,和忘我的劳动一样,也可以让人忘却悲伤和烦恼。
高中的数理化这些书,他曾经拿过出来,曾经吃力地啃过,那时,还真是感觉比下井挖煤还难。但现在,他感谢自己以往大量阅读扎下的根基,理解能力好了,领悟自然就来了。很多时候,简直就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一切似乎都是越读越明朗,越钻研越有趣。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除了下井,少平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备考上。他沉浸在数、理、化中乐此不疲。惠英有时也和明明一起来给他送饭。知道他一心在备考,她也不多语,但离去的眼神一次比一次黯淡无光。她虽然知道,少平就是当了“皇帝”也不会忘记照顾她和明明,但是,这团曾经如此温暖她的光怎么就这样慢慢地离她越来越远了呢?
命运啊!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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