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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G】離騷•上

【TG】離騷•上

作者: 蔻八億 | 来源:发表于2016-07-19 23:29 被阅读0次

才剛剛從外面踏進正廳,看見父親坐著正在喝茶。年老使他做起強壓住自己內心的波動這種事情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從茶盞在杯托上輕微晃動發出上好瓷器互相敲擊的清脆聲音就能知道了。

父子兩誰也沒看誰。

最終還是權志龍先開口了,他說,“這天下,換主人了。”

公爵再也忍不住了,他放下茶盞,用力不穩以至於杯托竟被磕出了一個口子,“是啊,換主人了。”

老淚縱橫。

他的小兒子穿著蟒袍,也許也是最後一次穿它,這時間他本應站在朝堂上,現在他卻站在公爵府的正廳。他邁步出門,站在院子的中央望著頭頂的四方天,仿佛聞到了烽火四燃的硝煙味。他身上的紫色衣袍被風吹得略略飛起,像遺世獨立的仙人,他的眼神沉重而荒涼,深深地望去了未來。

********

權志龍是公爵府最不受寵的孩子。

在他的母親死後,公爵對他的態度仿佛是這個他最小也應最珍愛的孩子已經為他最愛的女人殉葬了,默許了他的哥哥姐姐欺負他,打罵他,但他從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細長上挑的明亮眼睛就這樣盯著他的兄姊。他對這塵世多了然,幾乎到了瘆人的地步。

吃穿用度都不曾被克扣,私塾也照常上著,卻仿佛在這府裡是個死人。

後來他長大,長成了秀氣筆直的男子,比他任何一個兄長都能幹,當了官,有了自己的府邸,也就搬離了公爵府。

這是父子兩除去朝堂以外時隔五年的會面。兩人都沉默,權志龍看著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多歲的父親,心中輕輕歎了一口氣,“大人,身體要緊。”

公爵低下頭企圖掩飾他的神情,權志龍將左右盡收眼底,這次不用公爵趕他走,他自己離開了公爵府。

權志龍沒有坐馬車來,自然也就沒有馬車回去。他慢慢走回自己的侯爵府,沿路看見很多京畿軍的屍體。他們一生忠於國家,死後馬革裹屍,卻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一路上好運氣,沒遇到革*命軍,他們現在應該是已經佔領了紫禁城了。權志龍想。

回到府上權志龍就差管家遣散了所有僕婦,一人給了點盤纏就讓他們走了。他很清楚作為前朝的臣子官員革*命軍一定是會找上門的,何況是他這樣的,那些革*命軍大概也會問他願不願意建設一個新的國家吧。

他聽過革*命軍的一些主張,依他敏感的政治觸覺他當然能夠知道這是目前能拯救這個日薄西山的帝國最好的方法,但改變同時也伴隨著鮮血和殺戮。許是智絕天下如權志龍,在此時也開始茫然了。這個國家還需要他嗎?如果不需要,他應該做什麼呢?他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應該還有一個嗜好的。

——他想做一個戲子,像當年他的母親那樣,做一個名滿紅樓的戲子,下九流的,戲子。不必活得那麼分明,真真假假不過一齣戲。

若是這天下就此無了他的容身之所,用武之地,他就去做一個戲子吧。他想。

砰砰砰。有人敲響了他侯爵府的朱門。那是用劍柄刀柄才能敲出的聲音,他聽得分明。

“請進。”他歎了今天的第三口氣,揚了揚聲。

********

今天崔勝鉉心情很好,好得出奇,好得他都覺得這天比平時都藍了許多。

作為革*命軍戰功最彪悍的將領之一,他現在帶著數十萬的兵圍著紫禁城,裡面他的大哥,崔東旭,大概已經讓皇帝寫好退位詔書了,至多一個時辰後,這張退位詔書就會貼在四九城的公示牆了。

他們是革*命軍,經過十數年的準備,一年來的浴血奮戰,他們終於將這腐朽王朝的命給革掉了。

不過崔勝鉉跟那些自詡正義的人不一樣,他從來就不把這件事當得多重要,在這革*命軍裡只是為了兄弟情義而已。扒了一把自己的短頭髮,有些不習慣這麼涼快。

整了整自己身上穿著的深灰色軍裝,這仿德製的軍裝穿起來可比穿馬褂舒服多了。騎在墨黑的高頭大馬上,他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真是英俊極了。

這時崔東旭騎著馬出來了。他手上拿著一張謄寫的明文出來交給崔勝鉉,囑咐他貼到皇城的公示牆上去,然後轉身就走了,他還要安置皇宮裡面那些人。

崔勝鉉看著自己面前列陣整齊的兵士心情很好,“四九城已破,東永裴先帶著第一師把壯烈了的弟兄收殮了。李昇炫,你帶著神機營去敲那些官兒和富商的門,能招安的就招了,不聽話的就直接解決了。剩下的跟我去城外先駐紮下來。”

“屬下遵命!”

崔勝鉉混混出身,自小就與三教九流混在一起。當年在他被人打斷了腿傷還沒養好就跌跌撞撞在四九城流浪的時候,是崔東旭最終收留了他,給他吃給他穿,還找人治好了他的腿。然後西方人打進了這個國家,民不聊生,腐朽政*府還維持著表面的光鮮,但天下早已大亂。

崔東旭說革*命吧。

崔勝鉉說好啊。

崔勝鉉這輩子沒有特別執著的事情,也不求自己能享多少的榮華富貴。打仗他算是百戰名將,用兵如神,但是說治理國家管理國家這種事情可真算是為難他了。這一次完了之後再幫崔東旭安置了百姓,崔勝鉉就打算辭官要些銀錢就在皇城外買個山莊住著就行了。他已經看中了塊地,有樹有湖,住起來定和神仙一般自在。

然後找到那個人,邀請他與他同住,就好了。若那人不願意與他同住,他就把那山莊送給他,就在附近再弄個小木屋住著得了。

不過也不一定能找到那人,畢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許他死在了他們發起的這場革*命裡也說不定。畢竟當年那個救他的人,是個名宅小公子呢。長得那麼好看心腸還那麼好的人很少見了。

崔勝鉉揉了揉鼻子。李昇炫這人打仗還行找人可不怎麼樣,到時候還是自己親自去找他吧。

不得不說崔勝鉉此人極其執著。其實他也不知道當年那個小公子是生是死,有沒有搬離了四九城,但是他心裡憋著一口氣,讓他一定要找到他。

當年那個約定已經成了他一生的目標,支撐他過了很多年。

“李昇炫是死在城裡了嗎???怎麼還沒回來???”崔勝鉉問剛剛到營地的東永裴。東永裴一臉無辜,“好像有好些人不聽話的,勝利就帶著神機營的兄弟把那些人拉一起守著了,叫我跟將軍說一聲。“

崔勝鉉啐了一口,笑罵道,“那小子又逼著你叫他勝利了?通共也就領了那麼幾次兵,嘖。”

“這不是鼓勵年輕有為的孩子多多建功立業嘛,他家裡還有幾個弟弟妹妹指著他這個大哥照顧呢。”東永裴沒了方才在眾人面前的拘謹,笑著說道。

“行了行了,這小子不收拾一頓又該蹬鼻子上臉了,我去找他,你先在這守一會。”

“好。哥你去吧。”

********

“侯爺不請我們進來坐嗎?”

“府上現在只剩下我了,閣下有什麼找我有事的何不進來詳說?”權志龍坐在主位上等著他的客人。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李昇炫大搖大擺地走進了侯爵府,裡面等待著他的人表情端正又安詳,像是早已預料到了終有一日的此情此景,淡定得讓人心頭無名火冒。

將別在腰上的手槍放在桌上表示自己的誠意,李昇炫就帶了兩個兵士走進了正廳在權志龍的對面坐下。

權志龍一抬手,對面兩個兵士立刻將火銃端了起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權志龍,權志龍不為所動,“大聲,給客人倒茶。”

“是。”姜管家匆匆退了下去,此時權志龍才直視著對面那個還青澀的小將軍的眼睛,笑了笑,“如閣下所見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罷了,暴起殺人我是決計做不到的,所以閣下可以叫貴友把手中的武器放下嗎?”

李昇炫也覺得自己的手下這樣一驚一乍的有點給自己給革*命軍丟臉,但是面前的這個人是當朝,噢,應該說是前朝了,最年輕的異姓王爵。雖然平時名聲不顯,但李昇炫是知道的,這場戰爭,能短短一年的時間就結束,少不得有這位爵爺在其中操作。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站在他們這邊,他只知道若是這位侯爵是自己這邊的人,這次論功行賞他的功勞絕不低於從一開始就跟著七哥的勝鉉哥。

目光下移到手臂還在淌血的傷口,李昇炫目光閃了閃,沉聲道,“都放下。”

對方讚許地笑了笑。李昇炫有些高興,隨即又收殮了心神。面前這人至多也就比他大兩歲,可自他進了這侯爵府的門兒他就一直被壓著氣勢,被人牽著鼻子走,這著實讓他有些不爽,不過有求於人,姿態放低些,也沒錯。

李昇炫調整好了心態,這才剛打算開口,那個管家就放了一盞茶在他旁邊的八仙桌上才退到權志龍的身後,權志龍微笑地打斷了他,“這是今年府上新進的大紅袍,閣下不妨細細一品,別有一番風味。”

李昇炫只好拿起茶來隨便喝了一口,這一點他還不如那個流氓大哥崔勝鉉。崔勝鉉愛好不多,喝茶算是一個,想必他一定跟面前這位侯爺很聊得來。

“聽說侯爺智絕天下,想必今兒在下來的目的侯爺應該很清楚了。話是擱在這兒了,就您一句話的事兒。”李昇炫咂咂嘴,覺得這茶潤喉倒是挺好的。

對面的侯爺嘴上仍然掛著官方得體的微笑,眼眸裡面黑茫茫的讓人看不清他的真實想法,“智絕天下不敢當,只是這王朝初亡,閣下就那麼急吼吼地上我的門問我要不要跟革*命軍建設一個新的國家,不太好吧?”

“嗨,您別跟在下整這些虛的,別人不知道,在下卻很清楚。侯爺早早就遣散了僕從不就是早就預料到了我們會這麼做嗎?再說了四九城能這麼快打下來也有您的一份功勞吶。”

見對面的人不回話,李昇炫接著說,“現在國家內憂外患,我們做的只是肅清了腐敗的朝廷,再說了還有那些洋鬼子要打呢,沒有您的幫助這事可成不了。”

權志龍的笑容安定,話音沉穩,“閣下又抬舉我了。這麼快打下四九城全有賴於革*命軍的各位驍勇善戰,將軍們馭下有方,用兵如神,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過獎。今天在下就一句話,您來不來革*命軍吧。您就痛快些,在下也好快些上報。”李昇炫覺得自己果然還是太年輕了,玩不過這官場打滾多年的老狐狸,他不耐煩地搔搔腦袋,想走。

“來又如何?不來又如何?”

“您若是來,現在在下就帶您去見我們革*命軍的首領,咱們好好商量一下這憲法該怎麼定。您若是不來,那在下只好帶著神機營的兄弟先跟侯爺研究研究我們的軍工廠生產出來的新型火銃,等大哥來跟您詳談了。”李昇炫話中明顯的威脅之意他不信權志龍沒有聽出來,但是對面的人就是不為所動,“噢?大聲,給幾位軍爺上茶,咱們來研究一下這革*命軍的火銃有什麼不一樣。”

“……”李昇炫一陣無語。他對身後的兵士使了個眼色,兵士立刻了然地跑了出去。

差了人出城去找崔勝鉉了,李昇炫滿心滿眼地只想甩手不幹。就等那個老流氓跟這個老狐狸互相折騰吧,他李勝利只負責打仗,不負責宮心計!

********

“噢?只差一個侯爵了?噢是那個侯爺?我聽七哥說過這人,李昇炫肯定搞不定他。你回去告訴李中校,叫他先別管他,左右他也逃不出這四九城,等過陣子我有空了我親自去折騰他。”崔勝鉉聽著兵士的報告也沒生氣,反而心寬得很。

此時此刻真的由著權志龍把他心愛的,好不容易磨破嘴皮才從勝鉉哥那裡借過來的M96反復摸來摸去地把玩好像在把玩他自己的鼻煙壺的李昇炫,真的想一槍斃了這個禍害。聽到兵士來報他鬆了一口氣,揚起了自進門以來最燦爛的一個笑容,“抱歉了權爺,在下庶務繁忙,有時間在下再帶我革*命軍的崔准將來跟您詳細聊聊這M96手槍。告辭。”一把奪過權志龍聽了他的話之後遞還的手槍,旋風一般一刻不停地就颳出了院門。

“如此,便不遠送了。”權志龍嘴上說著,實則動也不動,更別說送了。

李昇炫沒走兩步才突然想起來他勝鉉哥的囑咐,“著人看著這人,別讓他逃了。”

“屬下遵命。”

********

事實證明是李昇炫多慮了,別說逃出四九城,這麼兩個月以來,權志龍連院門都沒出過,每天睡醒了就喝茶,喝完茶就躺在花園的老爺凳上看書,等到月上中天了就坐在涼亭裡自己跟自己下棋。

“跟我爺爺似的,每天都做一樣的事,特養生,特健康。”這是暗中看守他的其中一個士兵的原話。

李昇炫聽下面報上來的有些哭笑不得,但他那天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於是對此他有不同的見解,“這權狐狸挺沉得住氣?真該讓勝鉉哥去折騰他。”

那位大哥天生就是個折騰人的性子,滿嘴跑馬車這點這兩人真是配極了。他們應該一起去茶樓說書,一個逗哏,一個捧哏,還能打打拳,定能搏得滿堂彩,賺個缽滿盆滿。

如果他知道權志龍還想做個戲子,他保不準就給他就地搭起戲臺子來了。

權志龍現在不用上朝,也沒有需要他處理的政事了,名下的產業也早早都變賣了折成了現銀。每天無所事事,也不出門,只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呆著。除了喝茶看書解棋譜,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他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只因這一天的到來,甚至是提前,都由他一手促成。

這王朝的消亡,應該是慢慢地被洋人蠶食殆盡。是他不願看到這喪權辱國之景,忍這國破家亡的痛,還不如他來做這罪人,先了結了這命不久矣的王朝。是他親自伸手,推了革*命軍一把。皇圖偉業千秋萬代到底不過是被蛀空的樹,無望的夢,輕輕一碰,轟然倒塌。

外界動蕩如何權志龍都不擔心,每天過著單調重複的生活也不嫌厭倦。革*命軍的也沒有再找上門來,在後面暗搓搓地保護他。

每天姜管家都會給他匯報外面的消息,他每次都只是點點頭,又看他的書,喝他的茶,解他的棋局,並不關心。

“爺,新政*府貼公示了,說【今者舊廷已覆,民國成功,凡我同胞,允宜除舊染之汙,作新國之民,凡未去辮者,於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淨盡,有不尊者,以違法論】。您看這?”

“他們說要剪,就剪吧。他們有說去哪剪嗎?”

“爺,府衙門前有個【義務剪辮處】。”

“那就去那吧,也近。”權志龍看也沒看姜管家,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欲言又止,“有什麼就直說吧。”

“公爵大人一家,就在今晨,全都懸樑自盡了。”

權志龍手一抖,打翻了他剛剛還穩穩端著的茶盞。今天沏的是即便是他也沒有多少桶的齊山雲霧,他還來不及,也沒心思去惋惜他的茶。

“是嗎。我知道了。”姜管家連忙拿了一個茶盞為他再倒上滿滿一杯的瓜片,這樣一來一回茶水的溫度已經很好下口。他怔怔地盯著那剔透的寶綠色的茶湯,碧綠碧綠像一塊玉。

他輕啜一口,苦意從舌尖滾到舌根變成纏綿的甘味,壓不下心中的苦澀。

從此權家只剩下他這孤家寡人,這世間他已無人可護。

*******

崔勝鉉今天的心情挺不好的。

本來折騰了這麼兩三個月終於是頒布了新憲法的草案,這大功勞還有他一份,升了少將,他還挺高興的。但是今天,要折騰什麼剪辮子!像他,早在年前就剪了個西式頭,穿德式軍裝的人當然不覺得這關他什麼事,但是七哥居然叫他去幫人剪頭!

“那些個富商,多多少少都對西方先進的生活方式有所嚮往,首先要說的就是這外貌。要是你手底下那些一個個比你還糙的兵士去剪,他們還要不要見人?你還指望他們來跟我們共創未來?”

“……”好像沒有哪裡說得不對的樣子。

於是崔勝鉉就被他七哥踢到了【義務剪辮處】。

不情不願,磨磨蹭蹭,終於在這天那個剪頭的攤子快要收攤的時候崔勝鉉出現了。他臉黑黑地趕走一個剪得最醜的兵士,大馬金刀地坐下,在旁邊的兵士要站起來對他立正敬禮的時候粗聲粗氣地阻止了他們,“行什麼禮,剪你們頭去。”

崔勝鉉跟留過洋的崔東旭學的手藝,自然是要比那些做事毛手毛腳五大三粗的兵士所不能比的,很快崔勝鉉這一列就排了長長的一隊,別的兵士閒著無聊就站在旁邊學習崔少將的手法,直氣得崔少將面黑如鍋底。

好不容易沒人要剪了,剛打算招呼大夥收工,又來了個人。看著眼前這個小眼睛崔勝鉉連白眼都沒力氣翻了,只是機械性地理完了收攤,結果那個剛剛剪完頭的小眼睛又跑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個身形單薄,穿著灰色馬褂的青年。

崔勝鉉一遍一遍告訴自己,他是民國的少將,他打過這麼多次仗都是為了這個國家的人民,他可不能對他要保護的人民幹什麼。

然後他就看見了那個青年的臉。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

有些蒼白,有些憔悴,神情還是那般淡然。他穿得還是那麼寡淡,是不是因為他的父親仍然苛待他?他這麼多年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

好多年不見了。

崔勝鉉直接愣在那裡,不知道作何反應,那個青年已經坐在了他面前的凳子上背對著他,摘下了自己的瓜皮帽。

崔勝鉉面對他,並不像剛剛那樣直接把辮子剪掉了事再繼續剪。他的手覆上他的頭頂,一路向下,剪掉了辮尾,慢慢幫他解開了他的髮辮,用手指梳開了他的頭髮。

他的頭髮髮質比起剛剛他遇到的任何一個人的髮質都要好,讓多年以來都不近女色也包括男色的崔少將心猿意馬。

他手往旁邊一攤,側過頭低聲對一個兵士道,“木梳。”

“欸?噢好。給您。”旁邊的兵士看著崔少將與剛剛截然不同的剪頭方式,覺得有點方,反應就慢了一拍。還好崔少將也沒有怪他。

因為崔少將沒時間關注這麼多,他的全副身心都投在面前這個人的身上。

因為不是旗人,他的前額的頭髮沒有被剃掉,這也方便了崔勝鉉。剪得比任何一次,幫任何一個人剪都要用心,旁邊的兵士已經看出了些什麼覺得此人說不定是崔少將的熟人他們想敘一敘舊早已經把東西都收走了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守著。

坐了這麼久也不見權志龍有任何的不滿,他默然又挺拔地坐在那裡,感受自己的腦後一點一點變輕的感覺。本來這是一件好事,可他卻該死地感到了不快。

三千煩惱絲,那一縷縷掉在地上的頭髮仿佛他從身上一點點卸去的負擔,和著他的血和著他的肉和著他的疼痛和著他的良心,重重地砸在地上。

“剪好了,你看看?”崔勝鉉放下手中的剃刀,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

旁邊的姜管家很知事地將放在旁邊椅子上的鏡子舉起讓權志龍能看清楚他的臉,頭髮有一縷軟軟地搭在額前,意外的清爽好看。

“嗯,謝謝你了。”權志龍剛要起身,就被崔勝鉉壓著肩膀按了下去,用力不重,卻是無法抵抗。崔勝鉉拿出放在胸前口袋的手帕,從水壺裡面倒了一點水出來抹去那些掉在他脖頸耳後的碎髮。他抹得很仔細,壓制住了自己體內的洪荒之力。然後繞到權志龍面前親自拿起了鏡子,問,“你看,怎麼樣?”

權志龍看著面前這個高大的男子。他的笑容純淨如同稚兒,滿滿的都是邀功的喜悅,就像他在皇宮裡見過很多次的那條哈士奇,會討好地跑過來巴住他的腿。看著這樣的笑容他忍不住也有些想笑,“很好,謝謝你。”

他站起來想走,崔勝鉉站在他面前沒動,他熾熱的視線直直地投在權志龍的臉上,讓他有些尷尬不知道往哪裡看好。這樣相對無言了大概有半盞茶時間,還是崔勝鉉先敗下陣來,他失望地拉下嘴角,“小公子,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收留過一個斷腿的小胖子嗎?”

這個罕見的稱呼瞬間喚回了權志龍塵封已久的幼年記憶,“啊……是你啊。你的腿……是治好了嗎?”

“是啊,下馬跑步上馬打仗,都不是問題。”崔勝鉉爽快地回答,還特意在權志龍面前走了幾步。見此權志龍彎起嘴角,“那就好。”

就在這時專門過來嘲笑崔勝鉉的李昇炫大老遠就看見了自家大哥跟那隻狐狸站在一起。生怕那個傻大哥鬥不過那隻狐狸,李昇炫遠遠地就嚷嚷開了,“欸呀這不是權爺嗎,這麼巧來剪辮子啊?”

崔勝鉉一聽這狗屁不通的用詞用眼睫毛想都知道是李昇炫,“李昇炫你再說一個字你信不信我就能把你的嘴縫上??”

李昇炫真是想都沒想過自己的大哥會這樣說,委屈死了,“勝鉉哥我這麼忙都跑出來關心你,你這樣對我,我心很涼啊。”

“呵……等等,你剛剛說什麼?什麼爺?”崔勝鉉好半天才抓住了重點。

“嗯,是在說我。”

“什麼??”崔勝鉉猛地回頭,正對上權志龍誠懇又謙遜的笑容,“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和將軍共事呢?”

崔勝鉉一時半會沒緩過神來,旁邊李昇炫倒是挺高興的,“在下僅代表革*命軍,歡迎權先生。”

權志龍回了個禮,“願盡綿薄之力。”

李昇炫丟下一句【擇日定登門拜訪】就拉著不明所以的崔勝鉉走了,還有很多公務等著他們去處理,沒工夫在這磨蹭。權志龍答應下來,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心中有些酸澀悵然。

他還是開了口。

他背棄了這個父親為其獻出生命的國家,為了他一直放在心裡,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說過的一個願望。

“爺,起風了,我們還是快回去吧。”姜管家提醒道。

剛剪的短髮在風中飄起來像是被吹低的草原,權志龍的眼神慢慢從那兩個人的背影離開了,琥珀色的眼眸裡像盛了一碗冒著熱氣的茶。

他就賭這一把,像個窮途末路的賭徒壓上手中所有的籌碼。

他覺得他的運氣總不會那麼壞。

********

崔勝鉉每天都很高興。

作為民國赫赫有名的將軍,崔勝鉉每天幾近啥也不做地只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跟權志龍喝茶——權志龍拒絕了職位,每天都是在自己的宅子裡辦公的,崔勝鉉便死皮賴臉地要求讓權志龍跟自己在同一個辦公室辦公,權志龍本人沒什麼反應,然而整個總統府從上到下都煩死了這個天天一言不合就爆粗口叫著【你們就忍心這樣對待小公子啊】【快把他的桌椅搬進我的辦公室!】的神經病,終於有一天崔東旭不堪其擾揮揮手叫他滾蛋,然後派人去通知權志龍搬過來。

——崔東旭看著這個一臉【七哥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英俊呢】的自家兄弟,真想就給他一點錢讓他滾去他的山莊算了,別在這帶壞風氣。

說起來崔勝鉉的山莊計劃,就因為提前遇到權志龍並且與權志龍一起共事這樣流產了。他心裡從來沒有放棄這個想法,前提是,要先解決了南方的動亂。

想到這裡崔勝鉉的眼神就沉沉地垂了下來。

旁邊的權志龍敏感地察覺到了崔勝鉉的變化,抿抿嘴沒說話,只是起身沖了一杯茶給崔勝鉉,“嘗一嘗,前朝的貢品。”

崔勝鉉的細心只給打仗,權志龍,和茶。他拿起權志龍剛剛放在桌上的茶盞,不期然碰到了權志龍的手,然而此時一心聞著那茶香的崔勝鉉一點也沒注意到權志龍觸電一般縮回去的手和有些發紅的耳根。

平心而論除去崔勝鉉對權志龍那點盲目喜歡盲目推崇,權志龍的茶還是沖得很好的,崔勝鉉不安定的心情瞬間就被這樣一杯好茶安撫下來了。

“小公子,你知道楊賢碩嗎?”

“知道,江南軍區軍長,楊賢碩楊少將。”權志龍走遠了一些坐在崔勝鉉辦公桌旁邊的沙發凳上,道,“他要反。”

“最近帝國主義愈加猖狂,他作為江南軍區的軍長,不加阻止便罷了,還大開方便之門。就這麼兩個月,南方就已經失了七座城了,兩座重鎮,一座商都!還發電報過來說敵軍太強他江南軍軍備不夠,無力阻攔,要四九城派兵增援!什麼玩意兒!”崔勝鉉聲疾色厲道,說到最後竟一捶桌子,放在桌上的茶都撒出來了一些打濕了旁邊的電報。

喝了一口茶壓下心中狂飆的火氣,崔勝鉉突然有些洩氣。他轉過頭問權志龍,“小公子,你說當初我把他救下來帶到革*命軍,是不是錯了啊。”

說完這句話崔勝鉉就覺得自己說的不對。小公子遲遲不肯接受他主任高級參謀的官職,就是因為他是【降臣】,自己也是覆滅舊廷的最大兇手之一。當初就是小公子先救了自己自己才有命活下來,後面才會被七哥帶著,建立了革*命軍。

這麼說來自己也是個白眼狼啊。

權志龍看到崔勝鉉的突然沉默,心下了然,“你沒有錯。誰能想到未來呢。善良是沒有錯的。”

崔勝鉉沒回答,專心地品權志龍給他沖的那杯瓜片,只覺得這茶一點都不好喝,要苦到心口去。

********

“要我們把崔少將交給你們?李先生,你們提的這個要求讓我很難相信你們談判的誠意啊??我就是現在把你斬殺於此以叛國罪論也沾不上一點不是你可相信?”

“東上校,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嘛,我們是要追求共贏,你說是嗎?一個少將,一場和平,這不是很划算嗎?再說了,我們也沒要薄待崔將軍啊,只是請他到江南做客,看看江南風景,品品江南名茗嘛。”李元笑著說,眼裡的輕蔑沒瞞過東永裴的眼睛。

“你是把我當三歲小孩哄騙吧??你要崔少將去當人質?就是他不在軍中我一樣能讓楊賢碩喝一壺。”東永裴更直白地用自己的言語表達了自己的蔑視。

“你看了這個還能這麼說嗎?”李元示意身後的手下將一份文件遞給了放在了東永裴的面前。東永裴拿起來翻了翻,臉色越來越難看。

那是一份賬單,上面寫的全都是西方那些先進的槍炮的名字,未到頂尖水平,但是打起來絕對夠讓他們傷亡慘重的武器。

江南軍居然裝備了那麼多先進的武器!而在今天之前四九城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收到!

“答應他。”這時候崔東旭推門進來,輕輕把放在門旁的電話的聽筒蓋上。他已經在旁邊房間聽了許久了。

“七哥!”東永裴站起來退到一旁不敢置信地叫了一聲。

崔東旭從容地坐下,“閣下可保證崔少將的待遇與在總統府不變?”

李元聽崔東旭這般問,臉上的得色真是一點都掩飾不住了,“元帥,楊將軍跟崔將軍是什麼關係您也是知道的,就憑這知遇之恩楊將軍也不可能對崔將軍怎麼樣啊。您也知道崔將軍可是民國最驍勇善戰的將軍了,楊將軍不就是擔心崔少將對他有什麼誤會才請他過去嗎?”

“你不用跟我耍花槍,你就告訴我,楊賢碩想要什麼。”

“也很簡單。第一,讓崔勝鉉在江南呆著,免得到時他【不經您同意】就打過來了。到時這事兒沒您的責任,我們委屈要跟誰說去?第二,永不收回江南軍軍區軍權。就兩個要求,我們也不貪心。”

東永裴在旁邊聽得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剛想開口反駁,崔東旭說,“可以。兩個星期後他就會南下跟你們【談判】,但是你們要保證他在江南過的日子能跟在四九城過的一樣,不然就是傾盡全力也要將你江南拿下。”

“那是當然。咱們的槍口永不會對著革*命軍的同胞不是?好了,既然您已經點頭,在下就這麼回去交差了。兩個星期之後,我等在江南靜候崔將軍的大駕。”

門咔噠一聲合上,東永裴還是覺得有些不敢相信,“七哥,你這是認真的嗎?是緩兵之計吧!!?”

“是真的。勝鉉對楊賢碩有恩,楊賢碩總不會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對勝鉉怎麼樣的。平江南他的功勞也不小,人出名了他的出身百姓自然都是知道的。他不會對勝鉉怎麼樣的。他只是想要削弱我們的實力而已……”崔東旭說得自己都快不相信了。

“這不就是拿勝鉉哥去交易嗎??七哥!”

他以手撐額,無法面對東永裴的質問。

他又何嘗不知道呢。但這已經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兵不血刃就安撫下了楊賢碩,勝鉉去到了江南也能牽制著楊賢碩一些不至於讓江南出亂子。

那是跟著他最久的一個弟弟,在他十七八歲的時候就跟著他謀劃著要革*命的弟弟,可以說沒有了崔勝鉉就沒有現在的崔東旭沒有現在的民國。

他竟然就這樣將他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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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志龍此時在北方跟軍火大國蘇聯談著合作。說來很奇妙,雖然兩國制度不同,意識形態也不同,但是對西方國家都是一樣的厭惡。與其說是合作,不如說是一個公約。作為一個軍事力量極其強大的國家,農業發展卻非常地貧瘠。這次交給他沒有別的任務,就把互不侵犯這條談下來就可以了。雙方都有志一同,互取所長,自然很快就談下來了,只是往返還需要一些時間。

而這時的崔勝鉉已經在去江南的路上了。

權志龍在返程的時候還想著要如何告訴崔勝鉉這個好消息,蘇聯給他們提供了一些武器的製作技術和一批樣品以示合作的誠意。押運回來帶到四九城,他就不必因為楊賢碩的事情這麼困擾。

他心中隱約有些不安,又說不清是為什麼。這種奇異的感覺促使他即使因為風寒凍得頭昏腦漲也不理睬,無數次地加快行軍速度。

才交了差,沒在辦公室發現崔勝鉉,估計是練兵去了,權志龍便回了自己的宅子,打算讓姜管家去打聽這段時間他在北地的時候四九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剛一進門就看到在正廳裡面來回踱步焦急無比的李昇炫和坐在一邊埋頭喝茶的東永裴。

“權爺!你可算是回來了!我跟永裴哥可是等你等得急死了!平素裡你腦子最好,你快來跟我們一起想想辦法啊!”

權志龍還是處驚不變的笑容,道,“中校先坐下,慢慢說。”

李昇炫哭喪著臉,“勝鉉哥被七哥派去江南了,去跟楊狗談判了!我們還想著能不能把勝鉉哥帶回來,結果剛剛七哥跟我們說他已經把勝鉉哥派下去總管江南事務了!不再回中央了!”

權志龍的臉色一點點地慘白了下來。

他按捺住自己心口猶如撕裂一般的痛楚,竭力保持臉上的笑容讓自己不要這麼失態,“只是把勝鉉外派了而已,不要說得這麼誇張。”

“權爺!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永裴哥嗎!”

“你們還是先跟我說一說楊賢碩這個人吧。他怎麼這麼快就反了?”姜管家扶著他坐下來,又給他倒了一杯薑茶。他端起來喝了一口,問道。

“勝鉉哥和楊賢碩是什麼關係我們是不清楚的,只知道當年楊賢碩快沒命的時候勝鉉哥救了他一回,然後勝鉉哥就把楊賢碩帶進了革*命軍。一開始兩個人的關係還是挺不錯的,雖然楊賢碩年紀比勝鉉哥大很多但是他們也挺聊得來的,是同吃一碗肉同喝一壇酒的好兄弟。後來好像就因為七哥把他放在江南他就有所不滿吧。勝鉉哥也沒幫他,是跟七哥回了中央。這回尋了機會就造起反來了。”

“楊狗是跟帝國主義勾結了。”東永裴放下拿在手中很久已經沒有了茶的茶盞,斬鐵截釘道。

“那為什麼元帥將勝鉉調去江南了?”

他心中已經隱隱猜到了答案。

“因為楊狗從帝國主義那邊買了軍火,我們,打不過他……就算要打,也會兩敗俱傷。現在周圍各國都虎視眈眈,連東瀛島國也敢對我們有所覬覦……”

他往後一靠,渾身脫力,就像一條被抽去了脊骨的蛇。

果然。

那些不好的預感,都成真了。

良久,他才開口,“你們都走吧,讓我靜一靜。大聲,送客。”

“是,爺。”

權志龍將搭在身上的大氅直接甩在了椅子上,裡面只穿了薄薄的一件襯衣。春寒料峭,但風能將他吹得清醒。他覺得自己像是醉酒的人,迷失了走路的方向。他往房間裡走,搖搖晃晃倒在床上。

他到底去不去救他。

以他——聽起來虛無縹緲,但是從未錯過的直覺,崔勝鉉現在過的日子一定非常不好,自己卻在這裡猶豫要不要救他。

似乎從他遇到崔勝鉉開始,他就一直在救他。

小時候也是。

那時候他才剛剛過了八歲生日,才得了父親的恩准,第一次自由走出公爵府的大門,四處亂逛。那時候他在外面玩耍了一天回來——他以為該像是話本裡面說的那樣,紅男綠女,花花世界。好的回憶至多就是買了一根糖葫蘆,看了幾場街邊雜耍,除此以外只看到在小巷裡面東倒西歪的流浪漢,他們一個個都面黃肌瘦,唯一看清楚臉了的竟是開年時還來拜訪過他們家的富商。那個當初大腹便便一看就是吃了不少回扣的貴氣老爺現在瘦得臉頰都凹陷下去了。

他問姜叔——現在的姜管家的父親,外面是這樣的嗎?為什麼跟他以前聽說的都不一樣?

他一生都忘不了姜叔壓低聲音跟他說的那句大逆不道的話,“因為皇帝懦弱,洋鬼子打進來了,他們都抽大煙呢,麻痺自己。”

也許就是因為說了那句話吧,姜叔第二天就死了,也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但是權志龍相信一定不是他自我了斷。

然後他遇到了倒在他家側門後門奄奄一息的崔勝鉉。

那個衣衫襤褸的小胖子——也說不上多胖,只是比同齡人壯實一些,頭髮半長不短的胡亂地紮在了一起,沒有編成辮子。即使合著眼他的眉頭仍然緊皺著,凌亂的衣衫上還有血,仿佛遭受著極大的痛苦,權志龍連忙叫姜叔把他帶回府裡。

“看起來是腿被打斷了。”姜叔簡單地用酒擦過他的傷口之後就幫他包紮了起來,還用夾板幫他固定住了腿。

“那會怎麼樣?”

“不知道,要看造化了。咱們也沒有辦法幫他找大夫……”

這倒是真的。他的母親才去了不久,他就在府裡完全成了一個死人,他才知道父親對他好完全是對母親的寵愛附帶的附屬品。這一年來,他受盡踢打辱罵,但他都挺了過去。母親說他是個好孩子,不至於過剛易折。

他希望自己能快點長大,這樣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了。每當夜深人靜,月光灑滿庭院的時候,權志龍都會在偷偷跑出自己的房間,在梨樹下,模仿著當初他母親的身段,對著口型,一段一段唱著他的折子戲。

崔勝鉉是被痛醒的。這樣反而好,他還怕他的腿已經沒有知覺了呢。

他在一張柔軟舒適的床上醒來——也說不上多柔軟舒適,只是當然比他天為蓋地為廬來得舒服。

房中無人。他費力地拖著自己的腿下床,一步一蹦地出了房門。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個長髮披散,只著褻衣的七八歲孩子,甩著寬大的袖子,看樣子是在唱戲——還沒有發出聲音,害他以為是鬧了鬼。

那個孩子覺察到身後的視線訝異地停下動作,回頭看見是他,釋然一笑,“你醒了呀。你的腿還好嗎?”

他看見這樣一個好看的孩子朝他這樣燦然一笑,楞了一下,連忙肅了肅小臉,“多少快亡國了,小公子還在這裡唱戲,真是好興致啊。”

權志龍對他的諷刺充耳不聞,他只怕是他的兄姊來找他的麻煩。他邁開小腿快步向崔勝鉉走過去,崔勝鉉行動不便來不及躲開他。他蹲下仔細端詳他的腿,雪白的褻衣下擺蹭上一些灰。看了一會他站起來有些擔憂地道,“你的腿還是要治治的,骨頭都斷了,不治以後這條腿就不能走路了。我明天想想辦法能不能幫你找到大夫吧。”

“你們這些達官貴人家不都常備著大夫嗎?怕在女人床上出了什麼毛病,一點小劃傷就如臨大敵,何必出去找呢?”崔勝鉉對這個陌生小公子的善良不屑一顧。

被崔勝鉉的葷話頂得小臉通紅,好一會才憋出一句,“我不受寵……”

崔勝鉉都懶得跟他講話了。

不受寵還能比自己死了娘爹躺在小巷子裡抽大煙過得壞啊。

第二天權志龍就帶著幾件首飾翻牆跑了出去。那些是他母親的遺物,他現在要去將它們當掉,沒多討價還價就換了兩片金葉子,請了大夫回來。那大夫也是個古怪性子,權志龍還沒勸幾句他就同意翻牆進來了,見到崔勝鉉也不嫌棄,利落地幫他拆開夾板看了看又裝上,開了幾副藥囑咐權志龍熬好了一天敷兩次,藥湯喝掉藥渣敷腿。他好好地答應了下來,才將大夫請出府去。

本想找姜叔去幫他抓藥,卻發現姜叔卻已經用匕首自刎了。這必然驚動了他的父親,然而他的父親對著這個一生對公爵府盡心盡力,曾是公爵府管家的忠僕沒有任何的表示,只是一句,“隨便尋個地方葬了吧。”

權志龍連哭都哭不出來,他只覺得心涼。

第二天權志龍也偷跑出去,幫崔勝鉉抓了兩個月的藥。

崔勝鉉是個口嫌體正直的,口上雖然不說,卻把這恩情記在了心裡。兩三個星期同吃同睡,他發現這個小公子在公爵府的處境,真的如同他說的那般不好。

每次小公子都會去上私塾,回來時衣服總是凌亂的。他回來還會幫崔勝鉉煎藥,每天晚上也不見他出去唱戲了,總是沾床即睡,睡容也染著疲憊。

雖不至於有刁奴欺主,但是他的兄長姐姐心情不好三不五時就過來找他撒氣,一言不合都能對他拳打腳踢地辱罵,罵出來的話連他這種在市井打混的混混也覺得難聽刺耳。

但小公子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有一次他那些堂兄堂姐也一起過來圍著他打,一腳一腳對著那個脆弱的小身板踩下去毫不容情,看得他觸目驚心,忍不住就撲上去將那些他薄倖的兄姊全部推開,將他護在了他身下。

然後那天他已經慢慢恢復起來的腿又回到了最開始的狀態。

他還沒斥責那個軟弱的小公子,小公子已經淚滿盈眶,“你幹嘛啊,我已經習慣了啊,你幹嘛搭上你自己啊。你的腿落了病怎麼辦!”

崔勝鉉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個看似柔弱實則堅強的小公子流眼淚,有些慌了神,理直氣壯全都變成了理虧,“他們這樣對你……”

“我習慣了啊!他們看我不理他們自己就會走的啊!你這樣他們反而會變本加厲的!傻子!”

崔勝鉉顧左右而言他,“我的藥呢?”

“喏!”權志龍重重地把藥碗放在床頭,轉身就走。

*******

權志龍沒真正生崔勝鉉的氣,他只氣自己無能,不能反抗。

他翻箱倒櫃找出了一罐膏藥,連他自己都沒捨得用過的好藥,動作很粗魯用力卻很輕柔地脫掉崔勝鉉的上衣,在那些淤青處塗上。

崔勝鉉還覺得涼絲絲地甚是舒服,坐在床邊給他上藥的那個人就停下了動作。他有些納悶地轉過頭去看他,卻發現小公子默默地坐在旁邊擦眼淚,抽泣都是小小聲幾不可聞。

崔勝鉉艱難又笨拙地坐起身來,那副蠢到家的樣子逗得權志龍都快要破涕為笑了。結果崔勝鉉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厚厚的手掌輕輕地拍著他顫抖單薄的脊背,“安心,我沒事的,別哭了,還是笑一笑。”

本來快被崔勝鉉逗笑的權志龍,聽了這話又笑不出來了,眼淚流得更兇了。

那天晚上崔勝鉉第一次向權志龍坦誠了他的家世。他本來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不說吃香喝辣,至少吃飽穿暖是能夠保證的,每天都跟狐朋狗友逗貓遛鳥,好不快活。但是自從母親死後,父親酗酒賭錢把家底輸個精光,最後還被奸人所害染上了鴉片,每天沉迷鴉片,要他去偷去搶來供著他。就這樣已經三年了,他再不願意。而那時的父親已經吸瘋魔了,正上頭力大無比,隨便就在路上撿起一根木棍開始抽他,他根本躲不開。最後他奮力掙扎撅斷了父親的煙管,趁父親去撿去拼湊沒來得及管他的時候才勉強逃開,支撐不住才倒在了公爵府的後門口。

權志龍沒有多說什麼,崔勝鉉也知道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崔勝鉉說,“小公子,以後我是要去參軍的,我要推翻這個見鬼的朝廷。等我凱旋了,我就帶你離開這個吃人的公爵府。你也別唱戲了,有我帶你吃香喝辣,好兄弟有福同享,怎麼樣?”

“好。我不唱戲,就等你凱旋。”

“一言為定。”

又過了一個多月,他也是一如既往地渾身是傷地回來,卻發現崔勝鉉已經不在了。

——那個固執的小胖子,拖著他的傷腿離開了他,去實現他的承諾了。

他也想自己能幫上他的忙,不用成為他的拖累。

他知道崔勝鉉會變成這樣,都是鴉片害的,是因為現在的皇帝,整個朝廷,都是那麼的軟弱。放任洋人的鴉片買賣。

他憂心這個國家,憂心這個國家的人民,害怕自己的家人——至少父親,會在即將到來的亂世受到傷害。漸漸長大,讀的書越來越多,道理也明白的越來越多,他知道父親做的其實是最對的一個選擇,公爵爵位是世襲的,不管嫡庶都有繼承權,如果父親明明白白地表達對他的寵愛他才會真正的萬劫不復。

但那時候,他除了唱戲,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而遇到了崔勝鉉,他才真正對這些事情都上了心,每天都偷偷跑到父親書房,燃燈讀書到三更。父親大概也是知道的,默許了他。

那時他不僅救了崔勝鉉,他還救了他自己。

但是如果他現在選擇去救崔勝鉉,拋下了這裡,就等於說是放棄了自己救民於水火的夢想,自己背叛國家,間接逼死父親,做這些事的意義,都沒有了。

他抱著頭想了很久,突然後悔當初沒讓李昇炫一槍崩了自己。

轉念一想,有什麼好猶豫的呢。自己真是被北地寒氣凍壞了腦子。現在時局動蕩,比起一個後方策應的軍師,現在政*府更需要一個能征善戰能穩定局勢的將軍。即使用多少個自己去換崔勝鉉,也是值得的。

這麼看來,還有什麼理由不去救他呢。

——私心之舉已成顧全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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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侯爵府就起了場大火,撲都撲不滅的大火,從半夜三更一直燒到第二天清晨,好歹是控制了火勢沒蔓延。

聽到這個消息的東永裴衝進總統府把崔東旭打了一頓,然後被關進牢裡吃了一個星期的牢飯。李昇炫每天都泡在訓練場人影都不見一個。

崔東旭不後悔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至少現在江南局勢已經穩下來了,帝國主義勢力那邊也沒再那麼鬧騰了。

他卻沒想到的是,崔勝鉉剛到江南的第一天,就被楊賢碩關進了地牢裡。

********

李洙赫最近迷上了看戲。

與其說是迷上了看戲,不如說是迷上了一個戲子,一個旦角兒。看身量應該也是成年了的,聲音卻甜膩婉轉,特別是那一雙桃花眼,顧盼神飛間都是柔情蜜意,含著冷意深深。

——就是如此才更讓人欲罷不能。

這整個月他都泡在梨園,依他江南首富之子的身份——今時不同以往,有錢就是大爺——他可以坐在包廂裡看的,但他拒絕了梨園老闆的好意,執意就坐在戲臺子下面的第一排,這樣他才能看清那被厚厚妝容掩飾住的哀切。

而今天,他才真正好奇,為什麼這樣一個人,會站在這戲臺子上,唱這貴妃醉酒,唱這霸王別姬。

“龍少,李洙赫李公子邀您雅閣一敘。”

“好,等我卸了這妝,就去。”

********

“他怎麼說?”

“他說,等他卸了妝就過來,煩請李公子稍等片刻。”

“好,本公子等得起。”

沒過多久權志龍就過來了,推開包廂門,看裡面拿著描金扇一搖一搖的倜儻佳公子朝他挑眉一笑,他知道,自己已經見到了自己想要見的人。

權志龍換回了馬褂,沒穿襯衫西褲,在江南這樣打扮還是太打眼了。此時他一撩馬褂盤腿坐在桌前,看著對面的李洙赫。兩人對視許久,都看得到對方眼中的打量。良久,才禮貌一笑,“李公子找我,是所為何事?”

李洙赫啪地一合扇子,放在桌上,驚了這一室沉靜,“應該是本公子要問龍少,找我何事?”

權志龍表情不變,“我沒有明白李公子的意思。”

李洙赫呵呵一笑,“權爺,過猶不及,不美。您現在在江南,本公子的地界,您跟本公子說這些,怕是有些可笑了吧?”

“李公子若不是真心找我論戲,又何必浪費彼此的時間?恕我就此告辭。”

李洙赫啪一聲甩開他的扇子,低聲笑道,“權爺這齣欲擒故縱演得真好,我都快信以為真了。”

權志龍推開了門,眼看著就讓他走出去了,李洙赫坐不住了。他心裡有點方。沒想到權志龍這麼油鹽不進,他還以為只要叫破他的身份他就會留下來和他一起商談如何弄垮楊賢碩呢。

“來人,把他給我弄回來。”

然後權志龍一個文弱書生就被押著坐下了。權志龍還想掙扎,李洙赫笑笑說,最後幾個字還做了嘴型,“權爺就不想和我聊聊……”

                                                           “如何搞垮楊賢碩嗎?”

權志龍立刻就不掙扎了,他抬首,一臉平靜地看著李洙赫,很明顯剛剛李洙赫整的那一出並沒有嚇住他。李洙赫也就揮揮手,示意手下將他松開。

權志龍拍拍衣服上的褶皺,冷淡笑笑道,“李公子好手段。”

“比不得權爺大手筆。”

可不是?假死之後只身一人跑來江南當奸細,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事。

“連李公子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想,離楊賢碩知道也就不遠了吧?”

“本公子知道這件事其實也只是個偶然,並不是權爺哪兒瞞得不好出了岔子。再何況,除了這個屋子裡的人,知道您是權爺的人,都因為各種【巧合】,死了。”李洙赫悠閒地搖著扇子,答道。

“我相信李公子做了這麼多,不僅僅是為了看著我能好好地坐在這跟你喝茶吧?”

“楊賢碩跟帝國主義勾結這件事,權爺肯定是知道的吧?”

“是。”權志龍垂下眼,桌子下的手緊緊攥成拳頭。

“楊賢碩喜歡聽戲,非常喜歡。我不知道權爺是怎麼練的這身功夫,但是也希望您不要露餡了。過幾天我將您引薦給他,我相信您肯定也知道如何讓楊賢碩將您引為知己。”

“李公子是以什麼身份來跟我說這些話呢?”權志龍絲毫不為所動。

李洙赫聽這話微微有些怔然,才一臉苦澀地答道,“不瞞您說,家父從楊賢碩還沒成了這江南軍區軍長時就一直暗暗支持著他,這次買軍火的錢,大半都是我們家出的。”權志龍聞言勾了勾嘴角敷衍地表示了自己的不介意。

“我說他是昏了頭,他非不信我。楊賢碩根本成不了大事。短視,膚淺,唯一比總統府裡的那位好的就是夠心狠了。政*府才剛剛舊換了新,就總想著玩一票大的。再這樣下去,終有一天家產會敗光的,我不希望父親這樣行差踏錯。這不運氣好遇上您,便巴巴地跑來了嗎?”

“我為什麼要幫你?”權志龍神色平淡,輕聲問道。

李洙赫沒回答他這個問題,自顧自地說著,“上頭發了明文,讓崔少將接管江南軍區,但是我這幾個月來也去過楊賢碩的住宅幾次,都沒有看到崔少將,就像這個人從沒來過江南一樣。您覺得,現在崔少將會在哪裡?”

權志龍聽到這樣的消息心口都緊了緊,“你是說,崔少將被囚禁了?”

“誰知道呢。這些都只有權爺您自己去接近楊賢碩才能知道不是嗎。”李洙赫歎了一口氣,“您也別看我不著調就覺得我是在逗著您玩,我真的不會拿整個家族的未來就為了博您一笑,這事我可做不出來。”

“那你希望我做什麼呢。”權志龍歎息道。

“據我所知楊賢碩對崔少將和元帥都頗有成見,只是他從來沒有在人前表現出來過,我也是細查了才知道的。他跟帝國主義勾結的證據我這有,剩下的就要靠您了。”

權志龍簡單地答了一句好。崔勝鉉可能被囚禁這個消息讓他有些魂不附體。他覺得他需要休息。

第二天李洙赫果然遵守了他的約定,他在二樓的包廂看見了楊賢碩。

今天他唱的是牡丹亭,不是貴妃醉酒也不是霸王別姬。唱戲要的是一個人戲不分,他怕楊賢碩看出了他藏在戲裡的那些情緒。

唱了幾折,今天就算完了。權志龍剛下台,就看見楊賢碩走了過來,後面跟著李洙赫和梨園老闆。

“久聞龍少大名,今天終於見著了。”楊賢碩一副我跟你很熟的樣子說。

權志龍沒搭理他,將一個傲氣的戲子演得活靈活現。他偏過頭給梨園老闆遞了個疑問的眼神,梨園老闆趕緊道,“這位是楊將軍。”

權志龍恍然大悟,才對楊賢碩揚起一個笑,“原來是楊將軍。龍玄之見過楊將軍。”

“欸,龍少不必多禮。剛剛那齣牡丹亭唱得真是妙極了,怎麼以前就沒遇到龍少這樣的人呢。聽過龍少唱的牡丹亭,別的牡丹亭,便不是牡丹亭了。”

“將軍過譽,玄之不敢當。”權志龍又是一拱手,恭敬中不失倨傲。李洙赫在後面看得目瞪口呆。

“龍少的戲唱得這樣好,為何我以前從未聽過龍少的大名呢?不然,就可以早些認識龍少這樣龍章鳳姿的人物。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李洙赫聽著楊賢碩的惺惺作態心中一緊。果然楊賢碩對權志龍還是有些懷疑。權志龍也就是幾個月前憑空蹦出來的人物,他也只是昨天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更別說楊賢碩了。

“不瞞將軍,在下不才,念了十幾年的書,三次科舉都沒中榜。而今舊朝廷沒了,不是說思想解放嗎,在下才做回了自己想做的事。”權志龍狀似低落地低頭。

“噢?龍少竟不是從小學戲嗎?”楊賢碩很驚訝,也不怪他驚訝,畢竟戲都是從小學的,斷沒有半路出家的道理。

“是從小學的,只是這時才派上用場了。”

至此,楊賢碩才解了疑慮。他呵呵笑了幾聲,道,“龍少真是個妙人。這樣,三天後,龍少來寒舍小酌幾杯,細談如何?”

“您的將軍府是寒舍,那咱們梨園可不成了破草盧了?”權志龍淺笑著答道。

“呵呵,我就當龍少是答應了。我還有要事在身,就先失陪了。”

“將軍好走。”

********

權志龍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

起初楊賢碩日日來梨園看戲,完了之後兩人就真的是在談戲,更有甚時他們會就一折戲的某一個眼神某一個唱腔就這麼討論一宿,直到說清個一二三,方休。

一個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的形象被權志龍刻畫得入木三分,連他自己都快相信了。不太熱情,也從不冷淡,他與楊賢碩的關係全建立於楊賢碩的自言自語,自挽自傷上。後來權志龍已經三不五時地就被邀請去楊賢碩的將軍府。

——除了戲以外,他們實在還有很多要聊。

當然,楊賢碩也不是從未試探過權志龍,但是權志龍的表現和態度太過無懈可擊,讓他不得不打消他的懷疑。

“爺!咦……您有客人?”

醉醺醺的楊賢碩看了權志龍一眼,權志龍仍然是與往常無異,對戲以外的事情不關心也不操心的模樣。他想,他都跟他講過崔勝鉉和崔東旭那兩個倒霉兄弟的事了,還有什麼是他不能聽的嗎?於是便大大方方地道,“龍少不是外人,你直說吧。找我何事?”

“您上回說那個比鴉片還得勁兒的白色粉末,我給您找到了。不多,只有一點點,不過也夠那位消受的了。”來人神情猥瑣地從胸口掏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紙包,放到楊賢碩的面前。

楊賢碩一聽這話沒忍住就有些興奮了起來,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個天之驕子對這東西上癮失去理智求他的模樣。他對權志龍說,“玄之君,要來看看我跟你講過的那個崔少將嗎?”

********

只有腿疼起來的時候才感覺自己還活著。

崔勝鉉的腿每逢陰雨天氣整條腿都會痛,從骨頭裡透出來麻痛,像是有人拿著一把透骨針不厭其煩地戳進他的腿裡,又拔出來。何況這濕冷的地牢。崔勝鉉已經被關在這地牢裡幾個月了。

當初被七哥下派到江南他已經隱隱有一種預感了——他不是要接管江南軍區,而是要阻止楊賢碩的一些大動作,更有甚者,可能是叛國。他一開始還對楊賢碩抱有期待,畢竟他也是憑藉著自己的能力越過了資歷這一層做到跟他平級的。他來的時候楊賢碩也這麼熱情地接待了他。可現在他知道了,楊賢碩是叛國。

他識貨,從他發現頂在他腦門兒旁邊的是一把德林傑的時候他就清楚得七七八八了。奇怪的是當那把槍就這麼冷冰冰地貼在自己太陽穴旁邊的皮膚時他也並沒有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面對死亡了的感覺。真是有種莫名的自信。

這是他這幾天清醒的時候一直思考著的問題之一。除了這個,他還有想過自己該怎麼出去,怎麼戒這個見鬼的鴉片,總統府那邊怎麼辦,小公子怎麼辦,他現在過得好嗎,等等之類的,需要想得比較久,比較認真的問題。

他用這些來抵抗上湧的,愈演愈烈的,對鴉片的渴求。

他們每天都會給他一粒鴉片小丸,塞進他的嘴裡,和著水硬要他吞下去。然後,如潮水一般的莫名喜悅就會向他瘋狂湧來,一波一波企圖摧毀他的理智。他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抵擋這些幻覺,以至於一動不能動。

他已經越來越消瘦了。

已經幾天沒有吃那個小丸了,他也沒去要過,他克制著自己不該出現的生理反應,現在也仍然沒有力氣移動自己的身體,靠在牆上,他聽到了不同於以往的腳步聲。噢?是楊賢碩親自來了嗎?還有一個,是誰又要來看他的笑話?

玄之?楊賢碩手下有這號人物嗎?

此時的權志龍跟著楊賢碩七繞八拐終於來到了地牢。

楊賢碩今天喝醉了?倒一杯喝一杯,不然他也不會這麼痛快地跟自己說這麼多了。聽了楊賢碩的話,權志龍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算是平了江南,也絕不能留。

然後他就看見了穿著破破爛爛的染血軍裝的崔勝鉉。

即使無力地靠在牆上,他的脊背仍舊筆直。他瘦了許多,非常多,都快趕上天生骨架小一些的他了。

他低著頭,依稀能看見那個驕傲的男子的模樣,堅強得要讓他掉下淚來。

楊賢碩明顯是醉得太過了,他走得更近了一些,以便能看清楚崔勝鉉的窘狀,他來回踱步打量著崔勝鉉,企圖在崔勝鉉身上發現一絲狼狽。他醉眼昏花,以至於他沒有注意到權志龍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樣子——如果他注意到了,日後他就不至於死得這麼不明不白。

“勝鉉,這麼久不見,你清減不少啊?怎麼,在這牢裡你還能鍛煉?拖著你那條斷腿?”楊賢碩說到他的腿,失態地大笑起來。

崔勝鉉聞言,有些遲緩地抬起頭來,一眼看見的,是權志龍。

兩人視線相接,他似乎看見了權志龍眼中的不敢置信和磅礴的悲傷,有些發散的瞳孔聚了起來,如針一般強烈的憤怒猛地戳進權志龍的天靈蓋,權志龍卻從他的憤怒中讀到了焦急和害怕。

——他即使身處這樣的境地,最擔心的也還是他的安危。

他竟然是一點沒想到他會來找他,他竟然是想要用意志抵抗這些毒藥,自己為自己找一條生路。

察覺到了這一點,權志龍痛苦得瞳孔都巨震了起來,只覺得自己每一個細胞都要到罷工邊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一般,塞在那讓他全身發麻,每一吋皮膚都是冷的。腦子卻異常清醒,他知道他不能在這裡功虧一簣。

楊賢碩當然不知道崔勝鉉的眼神是給後面的權志龍的,只當成了是困獸之鬥的挑釁。他呵呵地冷笑起來,“你還有力氣瞪我?鴉片好受嗎?舒服嗎?還想吸嗎?你爹就是被鴉片害死的吧?你們父子馬上就能黃泉相聚了啊?開心嗎?”

崔勝鉉聞言,輕蔑地看著楊賢碩,有些費力地說,“你可去問問,斷了藥的這幾天我可曾跟你們要過?”

“楊賢碩,你總是那麼看得起你自己。”

楊賢碩沒有理會崔勝鉉這句話,他沒轉身,問權志龍,“玄之,你觀此人,第一眼覺得他如何?”

權志龍沉默了很久,沉默得楊賢碩都快不耐煩了叫了他一聲,他才說,“我若是虞姬,楚霸王定然是他了。”

——可我不是虞姬,你也不是楚霸王。

——我們會相伴到老,長命百歲。

楊賢碩聽此咬牙切齒地微笑起來,眼神如同閻羅陰森可怖,他對著崔勝鉉的方向說話,卻更像是自言自語,“玄之說得對。你多英勇啊,打仗的時候你總是衝在最前面那一個,搶走了我的戰功,論功行賞的時候你還非要讓給我說什麼賢碩哥功勞最大之類的狗屁話,誰要你假惺惺??還有崔東旭那個小子……明明處處都不如我我還要聽他發號施令你也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他說什麼你就去做什麼……這樣我不就低了他兩頭?憑什麼?還有這些江南人……一說到我就一定要提到你我是很謝謝你但是總是這麼說……我也煩的……你總是那麼的硬骨頭,就是被我關在這天天被餵鴉片你也不低頭。你是保全了你的硬氣,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像條狗一樣求著西方列強給我一點,啊不,施捨給我一點兵器……那些洋鬼子也真是好騙,我三言兩語就哄得他們同意交易了。而且你說巧不巧,他們居然害怕你,說你是新政*府的最大威脅,其中一個條件就是要我廢了你……真是趕巧了,我還就是這麼想著的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說完,他又瘋狂地笑起來,比起一臉冷靜就是精神有些萎靡的崔勝鉉,他才更像是那個鴉片吸多了的人。

權志龍從來不知道他這樣引以為傲的崔勝鉉的善良,在某些人的眼中竟然是這樣的。但是即使他被誤解,被苛待,權志龍沒在崔勝鉉的眼中看到一點怨懟,只有憐憫。他沒有反駁楊賢碩,那麼大段的話他反應沒有那麼及時,他掀了掀唇角,說,“你真可憐。”

這句話成了壓垮楊賢碩的最後稻草,楊賢碩冷笑一聲,將那個白色小包丟給權志龍,不客氣地道,“你把這個點燃就走,讓鐵骨錚錚的崔將軍知道什麼是極樂。”

說完他就出去了,不管權志龍剛剛有沒有記住路。現在地牢裡只剩下權志龍和崔勝鉉兩個人。門外還有看守的人,他們不能說什麼話。權志龍死死捏住手裡的火機和那包白色粉末,像是被道士貼了符的僵屍。

他知道那是什麼。

那玩意比鴉片更可怕。

他突然有些後悔了。他是不是害了崔勝鉉。

崔勝鉉抬起頭,努力聚焦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咧開嘴慢慢地朝著他微笑起來,恍惚間權志龍還以為在這陰暗的地牢裡看見了太陽。

他對他一字一句做著口型。

“這不怪你。”

“我相信你。”

********

他點燃了那包白色粉末,轉身就走。

他的寬容已變成他最深重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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