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哪有什么岸？

你的焦虑，或许只是存在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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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网络上关注抑郁引发悲剧的人真的很多。而且日常抒发焦虑的年轻人真的也不少。

前几天，我在朋友圈里翻到一篇帖子，标题是《上岸后为什么还是迷茫？》。“上岸”这个字眼最近还蛮常见的。我解读一下的话，“岸”是指获得为了实现终极幸福和意义而须达成的人生目标，“上岸”则顾名思义是指达成这个终极人生目标吧。

发帖的楼主说，他转到了喜爱的专业，申上了憧憬的名校，斩获了大厂的实习，又顺利转正入职，是一名正宗的海归精英了。一切都靠自己的努力打拼修成了正果，他认为自己终于上岸了。但没想到，自己却在一个消极情绪的黑洞里越陷越深。

奇怪的是，我关注到最近有很多诸如此类、和我们年纪相仿的人，在一个似乎不该再迷茫的年龄，却迫切地倾诉着他们的焦虑，希望有人理解。原以为这应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纪，很多人却还未全开就蔫了。这些人大多是 20 出头、30 不到的青年，社会角色处于“学生”与“社会人”的交界处。他们混得并不差，甚至凭借自己的努力拼上了一个社会阶级；或是收获了名校光环，或是有着不凡的收入，或是在国外成功立足，或是在国内斩获车房，抑或是，以上成就全部达成。但与之不相匹配的，是他们那仍旧迷茫又焦虑的心情。这些抒情放在网上，总是难免招来“无病呻吟”“矫情”等的评论。毕竟居然连这些新晋的“人生赢家”也在宣泄迷茫和焦虑，连他们都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转发这篇帖子的朋友评论说，“人生何止一个岸”。话没有错。如果把“岸”看作是人生路上的一个个目标，或是一道道坎，人生道路确实复杂而艰辛，如打怪兽般永不会消停，哪可能一劳永逸。

我父母也常和我笑说，“回头是岸”。他们引申了佛祖劝恶从善的意思，叫我在外头混不下去就别混了，回来吧，家的温床永远热忱地欢迎我。出发的地方即是“岸”，充满爱与包容的地方即是“岸”。

他们说的都有一定道理，但我却不敢苟同。

因为我想不通。人生哪有什么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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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焦虑

几个月前，我身体出现不适，去看中医。果不其然，中医说，我有一点焦虑。

我心里其实很有数。这种焦虑是在整整两年前被播下种子的，那时候我在伦敦“溺水”了。

我在伦敦读的研究生。本来是一个挺顺其自然又按部就班的人生选择，没带太多想法就去了。但是刚开学一个月，我就感觉掉入了一个异世界。它有时令人兴奋，有时令人绝望。异世界里重力是失效的，人是漂浮的。被令人眼花缭乱的都市撩得神魂颠倒，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神秘水域里，伸手既触碰不到你的过去，也触碰不到你的未来，难受得要窒息。

后来，我拼命想要伸手去抓什么，找到一片岸边，支撑自己的体重。但是未来，我再怎么想也没法给自己一个能够心无杂念为之努力的蓝图；过去，那些我怀念的生活作息习惯以及家人朋友所构成的个人生态圈也已经被瓦解。像是在一片新天地里迷了路的小鱼。

但是，无论如何想要上岸的话，只要跟着大部队前进，总会找到大本营，需要过河上岸的时候削尖一下脑袋就可以了。不是吗？

正好，读研究生中期开始，身边的中国留学生都摩拳擦掌，准备杀入秋招，我也有意加入大部队。但说实话，我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作为一个“应届毕业生”，我对这五个字一点也不敏感，刷工作贴越刷越没劲。

我的人生直至那时为止，都可以说是填对了“标准答案”，交上了令人满意的“答卷”。本以为父母在我身上投资了这么多，经过了千磨百炼，我总算可以给自己卖个好价钱了吧。卖给谁还用说吗？资本家啊，结婚对象啊。等下，可是，父母辛辛苦苦把我一手栽培到大，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卖了？这个问题我是真的想不通。

主要阻碍我上岸的，是这样一种焦虑：我终于要被搬上货架，和其他包装大同小异的同类竞争品一决高下了吗？我也知道找工作和找对象一样，是个双向选择，现实中很多人凭着发自内心的热情是会收获满意结果的；但我身上没有那种热情，而且我也知道自己倔强又自我意识过剩的怪脾气——如果一个人只是在用他的标准打量我，那说明他对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对我的故事和想法也会充耳不闻，他只不过是想用我去装饰他的人生。

而且，我在大城市里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工作，上岸了以后，然后呢？然后我溶解在了 996 的工作里，在城市灯红酒绿的夜晚以笑声掩盖灵魂的消逝，和异性眉来眼去以抵抗家里人催婚相亲的压力。这就是我要的岸上生活吗？如果我没法为自己解答这个问题，这种焦虑只会一直延续下去，让我的感官持续麻痹，再怎么热闹的生活也无法深得我心。

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自己“上岸”后变成透明人，命运只剩下被选择、被迫走上既定的却无内在说服力的人生轨道。

我就要这么上岸了吗？

我人生到此为止做出的所有努力，父母为了我付出的一切心血，都要换取一个等价的结果了吗？

可是，这真的是属于我的终极幸福吗？

这说不通啊，连“我”都不将存在了，还谈何幸福？

说到底，上岸——我们一直在追求的目标、等待人生给我们的答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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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存在危机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所经历的焦虑来自于一种“存在危机”（Existential Crisis）。

这个词在西方似乎很平民化。那些我听说过的西方年轻人的故事，大多和我们大同小异。面临大学毕业，对未来迷茫；逃避走上社会、逍遥周游世界；刚开始办公室生活，挣扎求工作生活平衡。他们都动不动就说：“哎，我最近正在经历存在危机。”

在国内，焦虑、抑郁也成为了一种现象，被自我意识觉醒的千禧世代热议，但从没有人因此提到“存在危机”。有些人热衷于从病理解释，有些人责怪它是性格缺陷。但是有的时候，这个锅真的不能就你自己扛。因为，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么荒谬，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你的格格不入——存在主义哲学就是这样隐藏在我们的潜意识里的。

简而言之，“存在主义”的核心思想可以以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六个字来归结：存在先于本质。意思是，人的存在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人可以通过各种生命活动来实现自我塑造并获取意义。

“存在危机”是依附于存在主义哲学的世界观、使人在生活中倍感虚无的一种危机。这种虚无就来自于对意义的怀疑。存在危机出现的首要标志就是，你开始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荒谬。比如，为什么我们的人生轨迹必须对应着一套年龄标准？为什么我们只能接受面对这种生活，而不是另一种生活？那些人们所普遍认同的道理和价值，居然如此软弱无力，经不起推敲。

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我们的焦虑来源于我们不能给自己答案，我们也没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个社会告诉我们的唯一答案。即使以为自己上了岸，也可能会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作业中，丢失了热情和初衷。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明明世界这么大，却也无处可逃。

而萨特说，正是因为世界本身是荒谬的，事物运行无内在逻辑，所以我们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自由。但是这种自由在现实生活中往往遥不可及，因为我们太容易陷入萨特所说的“自欺”（Bad Faith）：我们以为自己没有选择的自由，却坚定地相信欠缺说服力的“真理”。

举个例子来说明。比如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到了 20 出头的年龄，年轻人就要掂量自己的价值，通过将余生寄托于一份工作和一个结婚对象把自己“卖掉”。我强调“卖掉”这个字眼，是因为我只是无法理解这种类似于生产与交易的逻辑，但是我能接受这个结果，即工作和结婚。如果我明明对此逻辑抱有存疑，却安慰自己说，“没办法啦，我必须把自己卖啦”，那我就是在自欺。但是，有一点需要辨明。很显然，“自欺”这个概念不应该强调结果，而是该强调对事物的认知过程。当我们手中有多个选择时，无论最后我们选择了哪条道路，即使还是那条最简单明显的道路，我们可能会心里更快活，因为我们说服了自己。被逼做一个选择，和主动做一个选择，即使前后结果无所差别，我们的心态却会完全不同，后者会令人愉悦得多。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自欺”？可能只是因为这条路是大多数人选择的路，比较清晰，比较容易，是下意识地选择。即使意识到了有其他可行选项的存在，也会因为脱离主流而胆怯，因为无法预知未来而害怕。谁都没法告诉你，另一条偏僻的道路是否就比这条大路好走。就像另一位丹麦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的，我们永远也无法做出明智的选择，因为无论怎么选择，我们都会后悔而终——这也是他所定义的“焦虑”（Anxiety）。

所以如果你也在焦虑，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或许当下次我们见面谈起这段焦虑时，也可以笑着说：“哎，我最近刚经历了一段存在危机。”至少，我们可以从存在主义中带走一些启示：面对这个荒谬的世界和令人畏惧的人生，淡然地去接受它们吧，就像去接受我们只是渺小的人类一样。

因此实在很难说人生的道路怎样走比较正确，怎样走才会实现终极幸福，怎样走这辈子才会没有遗憾。“岸”这种东西，顶多算个人工搭的台子，游累了供你小憩，但暴风雨来了也不见得不会决堤。

讲到最后，也就回到了我的观点：人生无岸。

人生无岸，因为我们一直在构建意义、自我实现的路上。

如果一定要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那就是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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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后来，我还是没有勇气选择自欺，而是选择了一条非常偏离主流的航道，继续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漂泊。

另辟蹊径，不见得容易。但也因此，我才能在后来想明白我的焦虑，幸运地走出了存在危机。

后来的故事，如果你也想听，改天接着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