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童话

                          冬•童话

        我儿时，家里的第一本藏书是“格林童话”。现在是找不到了。初次接触它是在几岁的年龄我不记得了，只模糊记得第一次见到它，它的封面已经破烂不堪，颜色被磨白了，皮也皱了，起泡了，边缘也蹭出黑色的纤维毛。整个封面余中间一点还摇摇欲坠地吊在书本上。翻的时候得提着一万个小心，稍不认真，封面就会如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飘飘地掉落。我那时不由得看不下去怪哥哥姐姐道：“看成这样，我还怎么看？”姐姐解释道:“我借了人了，就是住在上坡那家人的女儿，她是我一个同班同学的妹妹。之后就成这样了，不久前还是新的”。我厥了厥小嘴唇。但之后，我也没怎么喜欢这本书，里面的故事在当时实在不足以吸引我的眼睛。我依旧更热爱动动小手摆弄玩具，转转小脑创造游戏来耍。（椅子小摊开张啦，武侠剧开拍啦，饭馆开馆啦，小鸟拉货啦……）读书于我是人生的第一大枯燥事，在那时。

      但人是不应该不爱读书的，要不然该闹笑话给人笑了。有一回，哥哥就让我大大的出了糗。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11月里的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和哥哥都在客厅里呆着。我在一旁给我的小玩偶换衣服。玩偶身上的这件银杏色旗袍，已经穿有一个礼拜了，我看乏了，便从一个深蓝色三角铁柜盒（这本是一个储钱罐）里，抽出一件露肩的玫瑰色荷边连衣裙。衣裙的下摆和上摆是两瓣花瓣状的大波纹。

    这身衣服是我与姐姐一起裁缝的。那时家里衣间正好剩了半块这颜色的布料，姐姐便找来了针线和剪刀，用剪刀从布料上剪下两面荷叶连衣裙模的式样，再用细针细线密密麻麻缝合成衣服。

      除去这件，铁盒里还有好几套呢，全是亲自动手设计，动手裁，动手缝。但几乎是姐姐的功劳。姐姐十指尖尖，根根莹润似水葱一样。好看的紧。姐姐无数次仰面平躺在床上，举起手臂，将五根手指撑开齐在眼睛前左看右看，翻过来翻过去的欣赏，嘴里总是喃喃道：“这简直就是一双弹钢琴的手阿。”

      那两只完美的手让姐姐无论做什么都很厉害。我那一罐子的玩偶衣服都是经过她手做出来的。单是连衣裙就有荷叶裙（玫瑰色麻布的料子）、娃娃裙（淡粉色棉布的料子）、公主裙（大红色帘布的料子）等，都是抹胸款式，可爱又精巧。旗袍款式的有一件低胸银杏色旗袍（粗纱布），腿边开两道叉。一件是上半身裁成两条布子，交叉护胸挂在脖子上的露背旗袍（绢帛带有弹性），上面有印着一朵暗夜的花，性感又迷人。还有少女气十足的衣裤和短裙。有一套是从我的一件穿旧的酒红色带纱连衣裙上裁下一块小料子，做成一件尖角露脐抹胸，肩围一层薄薄的轻纱，胸口处露出酒红色抹胸一角。下半身搭一件短短的裙子。衣服穿在布偶的身上，布偶活像有生命的娃娃一样令人爱不释手。   

        因此，正当我忘我的欣赏换上新衣服的它的美姿，哥哥却在这时从扶手椅上冷不妨的向我提了一个问题：“喂，哥哥考考你，你知道，我们中国的四大名著是什么吗”？我抬头，冬日的阳光穿过客厅窗户上的银色护栏正照在哥哥的左半边脸上。我望着哥哥一半阴一半晴的脸，呆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意思。

      “名著是什么”？是书吗？中国的四本书？中国那么多书，我怎么能知道哪四本书有名呢？我连书名都不能知道几本！我窘迫极了，糊里糊涂的就回答道：“格林童话算一本吗？”

      只听  “噗“的一声，哥哥捂着肚子在椅上笑的倒来倒去。好半天才讲出话来：“你个笨蛋，格林童话是中国的书吗？你在学校都学了什么到脑子里，简直就是傻瓜”。哥哥不能说是个天才，成绩却一直是名列前茅，我低下头，又气又羞。忙争辩道：“不是，不是，说错了，唐诗三百首总还是了吧！” ……   

    在那个年纪里，我摸过的书实在少得可怜，说的出名的又正好是中国的大抵就剩这个了。从姐姐在假期里强逼着我和表妹一天背诵一首古诗来看，这本书一定是很重要，很好的了！但怎么背的下去？我要玩的啊！暑假一天一天像金子那么宝贵，玩都还不够用，怎么又舍得乖乖去背诗呢？

        我与表妹两人无论如何都背不下来，被罚了，让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去背，也没用。到头来，一本唐诗在那时实实在在记在脑子里的只有两首，我一首，表妹一首。但也奇怪，一直到现在那两首古诗就像刻印般一字一字地烙在我的脑子里:一首是乌衣巷，我陪着表妹一起背会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首是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是姐姐分配给我的古诗。等终于挤着泪哭着闹着打着好不容易能背了这两首诗，表妹不干了，要回去了，我一个人更是死了也不肯再背一个字了，姐姐毫无办法，两三天后就做罢了。

      而我在当时自然又是被哥哥劈头盖脸地骂了一番。后来我到底知道了四大名著是“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因为这件事，我终究无法再直视这本格林童话了。就如同它是我所受侮辱的一个标志一般，我将它远远放在我不能看到的地方。再次见到它，已是又一个冬天，天冷的很，寒霜降临。那是12月里的一天，哥哥与姐姐红了脸，原因是什么我不记得了。哥哥与姐姐的火苗，轻轻呼一口气就能互着。很经常觉得对方连一个呼吸都是十分讨厌的，于是吵架了，动手了，冷战了。妹妹呢？总是最无辜，两个大的一闹，就爱拉阵营。于是，两人开始用尽方法拉拢我。如何拉拢的，哥哥的我记不真切了，姐姐呢，是提了个诱人的条件，她许诺，每晚给我读一篇睡前故事。而这个故事，就是从格林童话里来的。

      在寒冷的冬天夜里，万籁寂静，我躺在温暖的被衾里，依偎在姐姐身上。床头上，亮着一盏明亮小夜灯，白色灯光柔柔地罩着我们的床，姐姐捧着书，在灯光下细细地给我读着故事。那些日子，伴着姐姐温柔地读故事的声音，我绵绵睡去，在恍惚的吐着白色雾气的朦胧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姐姐在读着一个强盗新娘的故事给我听——

        “从前有一个美丽的新娘，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跟着一位英俊的男人来到野外森林里的一幢别墅里……新娘坐在房间梳妆台前的一把椅子上，对着镜子静静地理着鬓发。这时别墅里一个善良的在房子里当任厨娘的老妇人悄悄进来告诉她，这里实际上是一个强盗窝，新娘害怕极了……”我也害怕极了，绷紧身体紧紧贴着姐姐。在迷迷蒙蒙的灯光下，我仿佛看见了一页书页上画着一个舞着手半蹲着身子的男人谈笑风生地向一个温柔的女人讲着什么。接着画面一转，就变成一大堆喝着酒笑的十分贪婪的男人在高谈着什么，他们很高兴，很高兴——

    “我要死了啊，没人会来救我了，我马上就要被强盗杀掉了”新娘倒在一旁，发抖地哭着——我的心也发抖地哭，冬夜的风在外头也跟着呜呜的哭——“先别慌，你躲在这个酒桶里，千万不要出声，等天亮了，就安全了，记住千万不要出声！”善良的老妇人走了，新娘照做了……

  “她一直等啊等啊，强盗在外间一直闹啊闹啊，喝得昏天黑地，老妇人一整夜都在旁侍候……终于天亮了，强盗在房间里找不着新娘，发狂地搜寻整栋房子，每一间都不放过。无果后，又回到这间房间。一个强盗叉着腰凶神恶煞地扫视了房间一圈，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酒桶，指着那个酒桶对同伴说：“会不会藏在这里面，掀开来看看好了”。

    “强盗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脚步一步一步挨近酒桶。”……听着他一声一声踏在地板上的沉重的脚步声，我的心被猛地揪紧，像落水的人一样，跟着他的脚步声一沉一沉……我拼命捂住嘴巴，甚至忘记了呼吸。

    “在千钧一发时，老妇人走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里面都是酒啊，先生，我早上刚装满的，保准藏不了人的。”强盗们咒骂了一声，做罢了，悻悻地一个一个离开了屋子”……

    “新娘在酒桶里把手从嘴唇上放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也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只是冬夜的风似乎还在外面无声的颤抖着。

    “她悄悄地从酒桶里出来，老妇人要她趁现在快走，她深深地道了声谢，匆匆地离开了那座阴森森的强盗别墅”……

      新娘的背影随着姐姐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的意识也随着姐姐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进入了梦乡。伴着瑟瑟的冷汗，伴着童话的结局，在那个冬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