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一场告别，也是一场重逢。
Dear Xx: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你身边，那么，我依然会呆在天上继续守护着你——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幸福；保护着你平平安安，岁岁年年。
所以，你也要记得来看我，不要我呦！~
——Xxx
未到清明，雨便淅淅沥沥。
整夜整夜，浇湿了树干，打碎了寂寥。
于是，夜半的梦，都变得斑斑驳驳。
老房子，竹林，秋千，菊花树……像搅碎的水波一般，在脑海里摇摇晃晃，奔向某个若有若无的漩涡深处……
总有某种未了的牵挂。
我循着脑波，睁开眼，朝寂寥的天空抽了一口气。
天空一片苍白。
于是，此次回家，特意邀姐姐去爷爷的墓前祭拜。
爷爷长眠于老家后山。
十多年前，我们从老家搬出，
如今后山已草木丛生，一片荒芜。
老家也塌得不见影踪。
随着回家的日子渐减，这片荒原也多年未再踏入。
之前进后山有很多通道，但大多在邻居们修房子的过程中破坏了。
我尝试着一个人摸索，却迷失在一堆堆陌生的树丛里，找不到要地。
这还是我们曾经日日夜夜流连的后山吗？
老姐帮忙开道。
小A的屋后本来有条入口，现在似乎已不能通行。
小A很久都没看到她出门，据说受了点伤，因为疫情的原因，我们也没去探望。
我们放弃小A这边的通道，绕到小B房前。
小B屋边不知何时挖了一个水塘，塘边的桃花红艳艳得，一簇簇地盛开，衬着碧绿的水波，霎是美丽。
可惜，门扉紧掩，应该是在婆家过年去了吧。
我们继续绕。
姐姐突然问:你还记得这里有块晒谷坪吗？
我说，记得啊。
老姐继续补充，不是一块，是两块。
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堆杂土。
我努力回想，似乎搜索到了某些遥远的信号。
“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在一片水泥空地前，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从重重叠叠的竹林里渗透而出。
那里围着一堆堆疯丫头。
一条凳子绑在两株竹子间，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用力抓紧凳脚两边的绳，
荡啊，荡啊，秋千越荡越高……
笑啊，笑啊，笑声越笑越欢快……
大人们纷纷焦急地唤着孩子回来吃饭 ，
一群群女孩子才意犹未尽地手挽手从竹林里奔涌而出。
穿过一片片晒谷坪，水塘，小径，回到各自的家。
记忆的水波开始悠悠荡荡……
银铃般的笑声在漩涡里越卷越深，
慢慢化成一摊平静……
脑海突然安静了。
我感到阵阵空虚，夹杂着些许失落。
突然，似乎又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定眼望去，那是一个四五岁的，留着蘑菇头的小女孩。
她递给我一个小土块，对我说:“C，我们一起来画画吧。”
“好啊。”
我和她拿起土块，蹲在晒谷坪里，像模像样地画了起来。
傍晚时分，我随她一起，穿过屋前的桃花，走进她敞开的房门。
床的一角摊着几本杂志。
我和她趴在床上一起看书，一起写作文。
女孩找来一个瓶子，放到本子前:“从今往后，我们把写好的作文塞到瓶内，丢到水塘里。也许多年后捞到它，会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我说:好啊！
她说:那今天，我们写作的主题是:友谊天长地久。
瓶子随池塘里的水颠颠簸簸，
化为漫天的蝴蝶在火苗里飞翔。。。
我和姐姐走过池塘，聊起了过往的那些趣事。
我们互相叫着对方的小名，打着趣。
这一带的树木以沙棘为多。
小时候，我们随爷爷背着竹篓，走入后山。
后山里的沙棘树虽然扎人，却是很好的柴料。除此之外，还有遍地可见的针树叶，铺得厚厚一层，平时用一把竹耙就能耙上来了。
山脚有很多苦桔树，两株粗壮的菊花树和柚子树在当中特别显眼。妈妈经常在两棵大树的丫枝间晾衣服；菊花树另一侧种满了南瓜，搭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南瓜棚；余下的空地里，是满满的棕叶和遮天蔽地的粽树。
当装在竹篓里的柴火满得不能再满的时候，我们便开开心心地穿过这条开满菊花的小路回来了。
我们围坐在爷爷身边，看他拿起铁夹，将沙棘一点点地送到炉里烧。
两岁的我，说话时，舌头都还卷不过来。爷爷笑眯眯地学着我们的腔调叫着我们的小名，一口口“大c”，“小c” 地唤~
有次烧火时，我想搞点恶作剧。于是趁爷爷不注意，抓起一把沾满灰的沙棘，塞到爷爷鞋子里。
爷爷终于穿鞋了，好痒！他赶紧把鞋子脱下来抖抖……呀！发现了！
“小C，”爷爷还是笑眯眯地，“你又淘气了……”
我和姐姐在一旁偷笑~
笑声突地停了下来。
山面开始变得很陡峻，一团团杂草淹没了脚下所有的道路。
“好怕有蛇。”姐姐害怕了起来。
“离爷爷的墓没多远了，咱们再坚持一下吧！”
我看着前方漏出的一角天空，陷入沉思。
折断几根树枝，当拐杖开路。
那个冬天，我们总是感冒。
爷爷很担心，每天借着买糖果的理由，哄我们去医生那打针，吃药。
那时候总打屁股针，好痛。但药是甜的。
反正，对付馋嘴的我们，每次是忽悠成功了。而且还爱上了吃药。
后来，我们感冒好了。
爷爷却从此卧病在床。
从那之后，他似乎就再没从床上爬起来。
只有日益加剧的咳嗽和咳血。
一阵凄厉的鸟叫声，从草丛中很突兀地蹦出。
我和姐姐脸色一沉。
想起那时，我俩在山里挖花生，被冲出树梢的野鸡吓得要死。
想起那个早晨……
爷爷去世了。
八点十五分。
我们正忙着上学，因为有考试。
我们匆匆扒了口饭，背起了书包。
临行前，朝病床前的爷爷告别。
也没想到那一瞥会是最后一眼……
不是，那不是最后一眼。
那是清明前后，雨熙熙攘攘地下。
在出殡的前一晚。
在闭敛前，我最后看到我的爷爷。
当漆黑厚重的棺材盖打开时，沉睡的爷爷，在红色寿衣的包裹下，脸色出人意料地红润安详——
多年的疾病把他折磨得憔悴虚弱，
我从没看到过具有如此反差得，这么慈祥的爷爷。
我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
那个年代流行鬼片，学生间总喜欢神乎其神地八卦起各种毛骨悚然的鬼怪故事，长辈们也经常用鬼怪哄骗不听话的孩子。
那时候，总觉得鬼是一个很恐怖的东西。
每次看到黑夜，总会想象背后可能出现一个恶狠狠的，长着红眼睛，白头发的鬼怪来拖你，把你拽入阴曹地府里。
那时的爷爷应该已经到天国去了吧。
他是不是也以鬼的身份走的？
我从没想过他会是鬼。
他只是灵魂飞到了天上，
因为他，天堂也变得善良而又温暖。
我握住了爷爷的手。
隔着阴阳两界的距离，像握住了人和天国之间的阶梯。
在爷爷临终的前几天，精神突然转好。
像黄昏前的余晖暖暖地铺满了他的笑颜。
他胃口也变得出奇地好，连吃了好几碗饭，还说要买他最爱的Xx吃。
饭后，他把我们一家老小叫到身前。
一个个地嘱托。
他握着我的手，说:“小C，你长大了，我看不到了。你以后考的奖状，我也看不到了……”
“你以后每年要将奖状烧到我坟前……”
那场景，隔了十多年的时光，依然清晰如昨。
那年的清明节，雨淅淅沥沥。
爷爷爱吃的Xx还没煮完。
便闭上眼睛，与世长辞。
我无法忘记那些时节。
那几年，每逢这段期间，总是连绵阴雨。
雨打在路边的粽叶上。
像尖利的刀芒，挂着串串泪珠。
泪水中，仿佛看到D哥哥拿起菜刀学着武侠小说里的大侠霍霍比划。
我最后看到他的脸，惨白惨白。
在青葱的岁月里消逝。
那时的天，总是瓢泼大雨
出殡的人不住抱怨。
反正，他最后的躯体在大雨中从此消失了。
我和姐姐终于爬上了山。
路终于平坦了。
依然可辨出昔日的那片菜园，只是空荡荡的，一片荒芜。
记得奶奶那时总喜欢守着这片菜地。
弓着背，把一桶桶水挑上来，一瓢瓢地浇灌。
等到黄瓜，丝瓜老透了，
才慢悠悠地摘下来。
于是，当天的菜里全是丝瓜肚里纠缠不清的瓤。
奶奶做菜真的很奇怪。
我们虽然不喜欢她的菜，但每次还是吃得很饱。
大概都是奶奶惯出来的馋猫吧。
奶奶的房子有个阁楼，每当她从外边得到什么吃的，总喜欢藏在阁楼的坛坛罐罐里。
大家小伙偷偷爬到阁楼翻坛倒柜找吃的，也是儿时的一大乐趣。
老房子的轮廓在记忆中越发清晰，
我继续朝老家的遗址方向走去。
无奈草木掩盖，再无路可走。
那些阁楼，那些木梯，那些水磨……
他们都哪里去了，他们都去了天边吧。
爷爷的坟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不知何时，坟前竖起了一块墓碑，变得特别好认。
仿佛多年后终于相逢。
原谅我好久没能来看你。
我们对着墓碑拜了两拜，
辨着碑文，讨论起辈分。
我们这一辈的人，基本成家。
童年的伙伴们早已嫁到天涯海角。
父母这一辈，正慢慢老去。
而我们，也即将远离。
此前，一向硬朗的大爷突然辞世；
此时，新冠病毒正造成千千万万的家庭生离死别。
让我们颇感生命的脆弱和猝然。
终有一天，
我们也会老去，
也会一个个地离开这个世界。
站在爷爷坟前，
往事一幕幕回首。
那些笑着的，流着泪的瞬间，
像一片片迷失的花瓣，
茫然无措地卷落入池中，
在脑海中翻起一阵阵漩涡。
人死入黄土，
躺在寂寞的山谷里 ，
还有谁会记得我？
爱你的人一个个离开，
走在未知的前路上 ，
还有谁会继续爱着你 ？
如果人终究离去 ，
那么我们来到这个世界，
生死一轮回 ，
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经历，
还是为了一代代的生存和繁衍？
我抬头，
仿佛看到天边的爷爷正在微笑。
那些逝去的时光，
那些离开的人仿佛在那一刻复苏。
就像当初一样的爱你，陪伴在你身边，
给你满满的幸福。
在爷爷安葬后的那个下午，
天开始放明，
明净的天空里，我仿佛看到爷爷的笑颜，
一切让我觉得很安心 。
我总觉得，爷爷还是离我很近，
他的灵魂，一直在天空看我，保佑我。
他眷恋着这个世界，
眷恋着我们这些后人，
舍不得离开。
从此往后，我再也没有害怕过鬼，
我丢失的猫也神奇地回来了，
我的学业也一路顺风顺水 ……
直到我们长大成人。
天色渐暗，
老家的记忆也渐渐模糊，
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
荒烟蔓草，是一地地的寂寞。
寂寞的是山谷里的爷爷，
也是离家越来越远的我们。
长大仿佛是一个与过去告别的过程，
没有人有义务要一直保护你，
或许也没有谁会永远都陪伴在你身边 。
那些再美好的瞬间终究会消逝在每一个昨天里，
无可挽回。
我们不断地追逐光，
却始终握不住光，
只知道他们的存在照亮过我们的视野 ，
我们怀揣着他们留下的温暖，
忐忑向前 。
有次，在写完作文后，
我和小B辩论起了时光机器 。
辩论的过程已经忘记 ，
只是连童年的我们，
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
听说，每到清明，
那些过往的爱他们会以各种方式跑回来看你 ，
所以你也不要忘记，
回头看看。
清明的雨淅淅地下，
搅得梦光怪陆离。
那片遥远的竹林，
那稚嫩的笑声，
那些模糊而又凌乱的片段……
牵引着我一路走——
为逝去的时光，
为逝去的爱人，
为逝去的英魂 ，
我爱你，到永远——
我和姐姐朝墓碑再次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
静伫良久，
下山。
这是一个清明节
别离又相聚
相聚又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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