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悄悄地溜过去了，在小孩子们的哭泣声中。我终于醒来了，从噩梦里的小孩子的哭泣声里面醒来了。
“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一夜尽做了这样的梦呢？那是因为昨天晚上我入睡的时候，楼上的小孩子在哭，可能等我真正睡着之后的半夜他还在哭吧，于是我就梦到了这种哭声。梦到了一群小孩子躺在我外婆那个老房子的床上，下着雨，房子在滴水，孩子们在床上和地板上哭泣。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梦，幸好我终于醒来了。我担心下雨，担心我不得不住在那所漏雨的老房子里面，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我怎么会觉得舒服呢？幸好是，我醒来了。”
我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出门乘坐地铁去上班。路上人很多，有那么多的车辆，车辆上载着那么多的人，很少有行人，为什么会没有行人呢？也是有的，但是很少，大多数人都被那些车辆载着，电动车，汽车，自行车。他们被那些车载着划向各自的目的地，这片城区变成一条河流，一条装满了目的地和车的河流，各自变成一支小小的溪流滑向不同的楼层的暗处，空间的犄角旮旯，为了短暂地停留一会儿，停留那么一小会儿，然后，等到太阳西下，等到一天终于疲倦地结束，等到空气被太阳和汽车尾气烘暖，人们又开始从各自隐身的洞穴里面出来，再次被那些车载着，度过长长的一整个黄昏的艰辛跋涉，终于回到他们的夜晚，就像是昆虫那样固执地把守着他们的食物和巢穴那样，他们把守着他们的夜晚，在家里，这可以算是又一个洞穴，具有现代意义、容纳了现代文明的洞穴，在这些洞穴里面他们像是将军的卫兵那样把守着夜晚，不容侵犯的夜晚。
我乘坐上地铁。人，站在车厢里，和站台里，一个，两个，三个……他们的衣服装饰了整个干净整洁到乏味的地下空间，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味的分子在这些空间的间隙里运动。
“我真希望我是这些正在等车的人或者已经坐上地铁的人们中正常的、普通的一位，”一个女人在哇哩哇啦对着另一个女人说道，她们彼此应该是亲密的朋友，“我真希望是这些人们中普通的一个人。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你瞧见了吗？一个男人在跺脚，一个女人在捋她的打理好的头发，另一个男人在仔细研究站点信息，另一个女人在看黑色的玻璃里面自己的模糊的影子……你瞧，是这些男人和女人们组成了他们，他们拥有相同的一切，四肢，脑袋，头发，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相同。他们组成了一个整体。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该是他们的整体中的一个才对，你一定是这样看我，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也一定是这样看我。但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们呢？我是说，我没有办法把自己看成他们整体中的一个。我是说，事实是，这些普通的人们里面我无法再把自己加进去了，因为他们这个整体已经被装满了，以致于使我无法再把自己算进去。当然这只是用普通人这样形容一下，但我更想说的是，他们。根本没法用什么形容词加在这个词的前面。我为这种局面感到失落，因为我发现无法加入他们。”
“但是这根本不会影响我的生活，”那个女人继续说道，“事实上这只不过是当我站在这么多的人里面内心翻滚着的根本无法延伸到现实世界的一个想法而已，对，它只是一个想法，只存在于我的内心世界。它的力量过于渺小，以致于根本来不及、也没有力量从那个世界里面伸展出来，成长，成长，突破内心世界的围墙，长到现实世界里来。但是这样说的话，似乎我是在承认内心世界和外面的真实世界之间隔着的仅仅是一堵围墙而已，就好像他们是两个相互挨着和挤压的细胞一样，只要一个东西成长到足够大便能够突破那两层妨碍着它们互相融合的细胞膜一样。但这个前提仅仅是我假设的而已，事实上我们的内心世界和外面的现实世界的关系谁也无法给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是，我得拐回来说，我因为感到无法加入他们只是在内心世界里面的海洋里面翻滚的一个想法，它很快就被海浪淹没了，留下一点都无法捕捉到痕迹的浪花。也许它本身无足轻重，甚至这样看来，连讲它的必要都没有。”
那个女人停下不再说下去。我感到昏昏欲睡，这是因为昨天晚上失眠了，休息得太晚。失眠总是缠绕着我，像是溺水者身旁周围咸涩的海水。
当我九点钟准时来到公司的时候，我使自己打起精神处理我手头的工作。这个老板是如此器重我，以致于我不得不努力工作。工作是消磨白天的最有力的武器，它像是一把镰刀，将白天如同小麦、水稻和杂草那样从腰部拦腰截断，又像是将白天作为一个完整的毛线圈，它选中其中一段长长的、质地良好的线段剪掉了，留下一部分不完整地、已遭破坏的单纯的毛线，因为它此时不能够继续叫做毛线圈了，而只是一团被剩下的毛线。
办公室的墙壁被刷成了白色，头顶上的天花板被白色的节能灯照着，那些灯光像是一个储满了乳白色液体的水缸不停地往外溢出来的牛奶、椰奶或者别的乳白色液体，它们像水滴那样不停地从天花板上低落下来，它们唯一遗憾的是自己无法拥有像真正的液体那样真实的重量，这引起它们普遍的忧伤。某一天它们也许会因为这种令灯光们悲伤的想法而陷入彻底的绝望中，它们便不会再像从前和以后所有的灯光那样从灯泡那里不停地滴落下去，尽全力地靠近地面了。于是那盏灯便再也无法被点亮，最后被我们换下来，扔进垃圾桶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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