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在院子里晒太阳，躺在躺椅上随口吟哦：“院中晒太阳，不觉影东西。间念往事笑，仿回少年时。”
我家猫咪团团突然接话道：“院里晒太阳，不觉影西东。时因往事笑，仿回故园中。”
我惊讶道：“团团，你也会说话吗？”
团团：“谁说不会？我只是不愿意打破自然界规矩而已。”
“打破又如何？”我问。
“也不能怎样。万事抵不过一句‘那便如何’！”团团回答。
“好啊！你能说话太好了。我身边就缺少一个知音的人。”我说，“自元明清三代以降，中国就没有了交友的氛围。告密、杀头、廷杖、连坐，掰折了文人的风骨，打断了民族的脊梁，铸就了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明哲保身、苟且偷生的国民性，也夯实了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土壤。战国春秋、汉晋隋唐之际那种爽朗豪迈、义薄云天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世间找个能讲知心话的人都难，也只好跟小动物聊聊天了。”
团团：“是啊。我看咱家里人有时候讨论点时事，说到关键处，都得左右环视，生怕隔墙有耳。说完还要彼此提醒：这话只能家里说，出去可千万别这么说啊！特别是要叮嘱小孩，唯恐童言无忌，惹出祸端。活得真是如履薄冰啊！”
“朋友中的小人，熟人里的坏人，义愤填膺的庸人，不可不防啊！”我感慨道，“历史总是有惯性的，文化基因潜移默化、静水流深，元明清虽远，但遗风未尽。”
团团说：“哪止是元明清，南宋就肇始了。宋太祖立誓：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北宋因此而有就华夏文明造极之世。唐宋八大家六家生于北宋。南宋虽然余风犹存，但世风已然日紧，君相体制取代士大夫共治，以莫须有之名杀害岳飞，秦桧、贾似道等权相接连登场，华夏文明逐渐走入了逼仄通道，其实已开元明清凛冽先河。”
我说：“你还懂得挺多。”
团团说：“你书桌上那么多书，我偶尔也翻翻。哦，对了，最近我听收音机里说到一个新词儿：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你知道什么意思吗？给我说说。”
我一愣，道：“这个太弘大，还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
团团说：“照我看，若果欲建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其实也不难，就把中华文明五千年流传过程中积淀下来的那些老毛病下决心去除，自然可焕然一新，也是功德无量。比如：贵贱尊卑，文字狱，歌功颂德，浮华虚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等等。其实也没几条，但只要下决心解决这些沉疴痼疾，就可以带动中华文明走向新的境界，让人民免于恐惧，让社会充满活力，让学术百家争鸣，让文艺百花齐放，让人们相互之间信任多于提防，无论国家还是人民的面貌都坦荡、自信而阳光。”
我惊道：“失敬失敬！团团你很厉害耶！连我都没想到这些。的确，不用解决太多问题，只要下决心根除几个大毛病，自然会在想办法根除的过程中获得国家治理理念、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大转型、大提升。这就叫问题导向。真要做到这些，真可谓大英雄、大豪杰！万世流芳！”语毕，我伸出大拇指在猫咪额头上一按，为它点赞。
团团骄傲地道：“过奖过奖！这个算我教你一次。接下来，我问你一个问题，也请你答疑解惑。”
我赶快从躺椅上坐起来，肃然道：“请问。”
团团说：“我听你跟松鼠说，人类社会最大的问题是贫富分化和阶层板结，最大的政治命题是如何处理好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关系。可是我听很多人聊天时说，人类社会最大的问题是腐败问题。国家衰亡，源于腐败。只要把腐败问题解决好了，国家就可以长治久安。我觉得也颇有道理。所以，想请教你，贫富分化、阶层板结、腐败问题，究竟哪个是最大的问题？或者用你们人类常用的语言，哪个是主要矛盾？”
我说：“我自然认为我说的对。腐败问题是最打眼的问题，惩治腐败是最能直接获取民心的举措，但并不意味着腐败是最大、最根本的问题，也不意味着强力反腐就可以长治久安。反腐得民心的效果也是边际递减的。相比于贫富分化和阶层板结，腐败只能算是最表象的问题，或者说最尖锐的表象，其实，它本质上也是贫富分化问题特别是阶层板结问题的外显。是因为经济和政治地位的悬殊、财富和权利流动的阻滞，导致了腐败问题的加深。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贫富分化和阶层板结问题，反腐败并不能取得预期成效，虽朝有十人弃市，暮有百人而仍为之。而解决贫富分化和阶层板结的正途，就是正确处理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关系。处理好了这一问题，包括腐败问题在内的种种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至少会有极大改善。”
团团说：“明太祖曾经不止一次地总结元朝灭亡的原因，并且不止一次地重复过那两个字：贪腐。他在立国之后，心心念念要做的就是杀遍天下贪官，坚决制止贪腐，然而结果并不如意，也未能令明朝比前代更善治、更长久。看来还是不得法啊！”
我说：“洪武一代英杰，尚且如此见识，很多人有这样的看法也就不足为奇了。所谓历史周期率，并不是因为官僚阶层腐败所致，腐败只是政府能力衰变的表象，真正的根源是贫富分化和阶层板结，是财富和权力的流动性枯竭令社会矛盾冲破了阈值。所以，跳出历史周期率，有赖于正确处理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关系，保持财富和权力流动的畅通。隔靴搔痒，不能根本解决问题。”
团团说：“我特别能理解阶层板结和历史周期率的关系。阶层板结，世袭罔替，必然伴随着一代不如一代，精英阶层质量持续下降，大众阶层中没有上升通道的精英就会想办法突破。阶层板结，也令经济和政治权力长期为利益集团所把持，自然就会产生更多的权力寻租和腐败，从而激发底层的愤恨，推动矛盾走向突破。”
我说：“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有权力就会有腐败，人类作为社会必然有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权力存在，也就有永远反不完的腐，正所谓反腐败永远在路上。腐败不会有根除的那一天。任何的制度设计，都不可能保证所有权力在阳光下运行，也不可能保证所有行使权力的人都拥有无私奉献的品质。我们只能一直坚持反腐倡廉，警钟长鸣、常抓不懈，但不要期望有彻底河清海晏的一天。”
团团：“你这么说，是否隐含着一层含义：要在一定程度上容忍腐败的存在？”
我回答：“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说要在一定程度上容忍腐败的存在，而是说要承认腐败的不可根除。眼里要容得下沙子。”
团团问：“怎么讲？”
我说：“我女儿做作业有时候用得着手机。当我拿手机给她用时，我心里就知道她不仅仅用手机查资料，也会趁机刷刷视频或打打游戏。我心知肚明，但不会揭穿，为什么？因为我把使用手机的权力交给她，就知道她不仅仅会用来干正事，也会用来谋私利。此实难以杜绝。我只要求在规定时间内看到她干正事的结果，而不去深究她谋私利的行为事情。但她妈妈不同，她坚决要防止孩子在使用手机学习时干别的事，除了经常性的教育、每次使用前的提醒，还会坐在孩子房间看着她使用手机。这样固然可以百分百防止孩子偷闲，但大家都会很累，而且也影响孩子的学习兴趣和效率。”
我顿了顿，接着说：“腐败和反腐败亦然。任何权力只要被赋予，就存在谋取私利的空间。人盯人的战术，不是长久之计。毫无空隙的监督难以实现，监督之上再套监督，叠床架屋，也无法挤干所有气泡。所以，真正有效的反腐，一方面，要努力减少制度漏洞，挤压权力寻租空间，强化上下左右的监督，另一方面，则应将权力本身可能产生的额外收益适度纳入当事人收入预期，光明正大给予较高待遇，使之不必腐。”
团团抗声道：“你这不就是所谓高薪养廉吗？早被人唾骂了！”
我说：“这只是‘不必腐’的一个方面。我也知道高薪养廉有很大争议，但我个人认为它也有相当大的合理性和积极意义。体面的工作就应当有体面的收入，激发人内心的尊严。只不过，要努力做到体面的位置应当与人的天赋、知识、能力、品德、奋斗等相匹配，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保障社会阶层良性流动的问题。此事说来话长，且不做讨论。真正的大思路在于，治国理政不能有道德洁癖，反腐当然要坚定不移，但不必把人都往清心寡欲的圣贤道路上逼。没有任何利益，也就没有了任何动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
团团说：“这倒是实话。”
我说：“我们就应该讲实话，而不是只讲正确。”
团团说：“你刚才说，高薪养廉只是‘不必腐’的一个方面，那么还有哪些方面呢？”
我回答：“这不仅是一个方面，而且是最不重要的一个方面。反腐败，就要从腐败的根源处寻找症结。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自然重要，但还都没有触及根本，只有不必腐才是根本解决之道。比如说，政府的主要职能如果是服务而不是管理，各色人等行贿官员的必要性就会减少；即便是管理，如果管理都是公开透明、可见可监督的，那同样也不必行贿；如果资源配置主要依赖市场而不是依赖行政，那权钱交易就失去了基础；即便部分行政手段必不可少，如果是集体决策而非独断专行，那腐败也很难通行无阻；如果法治大于人治，腐败就难以大行其道。如是等等，都是我所谓‘不必腐’。你想想，这是不是深化反腐的可行之道？”
团团说：“诚哉斯言。可惜你只是块人微言轻的废柴。”
我赧然道：“慢慢来吧。位卑未敢忘忧国。天生我材必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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