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我山里下关庄的外婆家还没有通电,一到晚上全村一片漆黑,特别是没有月亮的时候。好在每家每户至少养两条狗,出来串门的人一般都是狗带路来回,摸黑走。夏天晚上到处是萤火虫在晃人眼,出门时不时踩一脚蛤蟆,天上星星点点,月亮就远远的挂在后山梁上。
消失的故园一般在夏日的农闲时节,大人们都串门纳凉。婆娘女子们挤在一个煤油灯下抱着鞋垫衣裳缝缝补补,东长西短。汉子们围一堆火,人口一个旱烟锅袋,除了聊庄稼就是儿女婚嫁,甚至鬼怪神话。高兴了就有人拿出塑料桶装的散酒来,在院里菜园子摸几个黄瓜西红柿,石板上摆几个小盅,喝的五马长枪,热闹红火,一段秦腔黑撒接着一段豫剧小旦,远处几声狗叫呼应,把那个年代的日子晃晃悠悠,拉的老长。
消失的故园记得大概81.82年吧,我三四岁大。冬日里的后晌黑,我和外爷外婆一家人吃罢不变的腌萝卜缨子就包谷糊汤,石板土炕烧的烫勾子。外婆拉开一个被子铺开,大家脚抵着脚围坐在炕上,一方小木炕桌上煤油灯昏黄,外婆盘腿靠着炕墙,借着灯苗,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纳鞋底的老针时不时在头上发丛中蹭一下,针头沾了头油的光,就能毫不费力的穿透那千层鞋底。
因为被针扎过,所以这些我都没兴趣,我通常都是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盘腿坐在还未出嫁的大姨或者小姨的怀里,两手捅在棉袖里,或者干脆趴在被子上面,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那些家长里短。大家的脚被难得安静片刻的我隔着被子坐疼了,就开始踢我的屁股。作为家里第一个第三代,我当仁不让地独享万千宠爱,也就被惯成了皮球,加上有威严的外公做靠山,我更是无法无天,有仇必报。咧着大嘴,吸着鼻涕,嘿嘿笑着玩打黑脚游戏,打不过了,索性就顺势前仰后翻,东倒西歪,稀屎笑惊的正在房梁上玩命的猫和老鼠一起摔到了脚地上。
有时候我就真的恼了,两位姨便开始想方设法的挠胳肢窝逗我笑,有时候笑累了,我就摆在炕中间一动不动,声音老大的干嚎。一贯沉默,对我很凶的舅受不了了,就会给我个后脑杀,搧的我猝不及防。我心里最害怕舅,又不甘心被打,便嚎出海豚音,通常这个时候,常年叼着烟锅袋,披着蓝黑粗布外套忙碌的外公就会被我的杀猪声吸引过来救场。被一团浓地呛人眼睛,永远散不开的旱烟裹着的外爷准时咳嗽一声,推门来到炕边。不用说,那双粗糙的大手一定会慈爱地抚上我的头顶,立刻就会有一股暖流在全身涌动,我如同有幸得到高人强大内力的江湖菜鸟,四肢百骸无不舒坦,胆气亦为之一壮,哭声嘹亮,借着烟熏再挤出两滴眼泪,直到被大手高高抱在怀里。俯瞰围着外婆,低头装作忙碌的大小姨,耳听舅舅下坑开门仓惶出逃去牛圈喂牛,我破涕为笑,接过外爷的烟袋,吸上一口,再和老爷子一起喝上一缸子黏茶,哈哈,这就差不多好啦!
外爷瘦长脸,身形高大,有些驼背,平常话不多,老党员,几十年的大队书记,在那几个川道山梁极有威望。
老爷子种的一手好旱烟。经常有些老头胳膊下面夹着自己地里的旱烟叶来找外爷讨教,顺便换些好烟叶回去抽。外爷不管好坏全都收下,完了就留人吃个饭,谝高兴了就在院子里烧一锅热水,给人家免费剃个光头,有时候也让别的老头给他剃个光头。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在一边拍着手,尖着嗓子喊叫:外爷变成光洋芋头喽,外爷变成电光萨咧!
外爷还有一手绝活,就是给老头们拔牙。有时候呲牙咧嘴,挤眉弄眼的人大清早就在院子大门口吼叫:书记在不?
外爷屋里应一声,看来人一眼,也不言传,搬出一个高凳子,让来人坐下,再拿出电壶茶杯在院里碾盘上泡一壶黏茶,最后再拿出上好的旱烟丝两人坐着一块抽上一袋。嘴里说些农事,外爷手上也不闲着,用一根钓鱼的细线把来人的病牙缠上绑好,另一头拴在椅子腿上。做完这些,外爷说一声,等一哈,我去上个茅房。那人也不言语,静静坐着发呆。
不一会功夫,外爷到后院转了一圈回来,无声地到那人背后,一个响亮的咳嗽,同时拍一下肩膀,那人猛回头,牙就下来了。再喝会茶,送客。
有一次我没忍住,偷偷给椅子下面扔了一个别人婚礼上捡来的大炮仗,吓得那老头“妈呀!”一声跑出了院子,椅子还吊在牙上!我一看闯了祸,吓得跑到院子门口小河边的老核桃树上睡了半晌,最后是在外婆的呼唤声中饿醒来了。吃饭时候我早把这一茬忘的干净,喊叫着端起大酒杯和外爷的小酒盅连干几杯才开始喝糊汤。
后来大一些我就回车村上学了。寒暑假回去,跟在外爷后面去山上放牛,经常在唤了一声外爷后,听到这个最疼爱我的老头笑眯眯地回我一句——建建都把我叫爷爷哩。陆建是大姨的孩子,可惜,幼年的我听不懂,多年后不经意间回忆起这一幕,我才突然明白了老人家的意思。
消失的故园平常大人们晚饭后炕上谝闲传大多是远近一些好玩的人和事,有一次听一向不善言传的外婆讲了一个故事,印象深刻。
说村里一个亲戚,全家人都是犟牛,行事总是和旁人不一样。有一年他们家种了二分地的菠菜,没有用草木灰做肥料,竟然用的是他们家茅房后面粪缸里的大粪做了肥料!那二分地的菠菜长得疯了一样,那年头还没有化肥,谁见过半人多高的菠菜?那杆比大人手指头还粗,通体碧绿,一掐就断,宽大的菠菜叶子长得又肥又嫩,绿得发黑,比他家那口全村最大的黑猪的耳朵还大。
一个夏日后晌,那亲戚带着镰刀去砍了一束菠菜背会家,让屋里头的给擀面,要吃菠菜汤面片。那年月任谁家也不能点上煤油灯做饭,都是摸黑。饭做好了,一家人关上大门,端着老碗,放了自家做的辣子和梨醋,呼呼噜噜汗流浃背地喋了大半锅,味道香的不行行!剩下的,说是第二天赶早起来热了再吃一顿。
第二天干早天麻麻亮,屋里头的女人起来倒尿盆,下炕走了没几步,布鞋底下爆爆地响。低头一看,我滴妈呀,满脚地都是拖着一寸多长长尾巴的肥蛆在骨踊!惊慌抬头,看到案板上那一大堆切开的菠菜中空杆边上,数不清的肥蛆正在抱团壮胆往地上滚。旁边那口敞开的大黑锅里,剩汤面片上面,密密麻麻的尾巴一动不动。
吃饭碗,擀面杖和菜刀等全都被那亲戚给扔了,他们全家人吐地昏天黑地,两三天时间都是吃啥吐啥。最后那二分地的肥菠,全都喂了他家的鸡和猪,那家人也再没有种过和吃过菠菜。
过年时候,他家的猪全村最肥,杀的肉也是最多,四指厚的膘白里透亮,可村里就是没有一家人去他家称肉。后来那亲戚用架子车套上老牛,把肉拉到山那边棋盘镇的集市上,一伙便宜葬咧。
那时候的我被村里称为“尧生塬上来的捣怂”,人小鬼大,腰里别个撅把。精力旺盛又加上外婆全家人地娇惯,简直是无法无天,活活一个日瞎事的老手。
那年月的人家家都穷,顿顿都是粗包谷馍,高粱馍或者糜子馍,除非出门走亲戚了,才会蒸一锅平常见不到的白面馍带上作为礼物。
有一次,外婆背着我蒸了一小锅十几个白馍。那些白馍又胖又圆,白的晃眼,每个顶上还用红纸沾了一个可爱的红点,简直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我站在案板旁边,定定地看了半天,口水咽的肚子鼓涨,我才小心翼翼地用左手食指轻轻戳了一下那年画上下来的白胖子,就被外婆的擀面杖亲了一下屁股!
我抱着外婆的腿,指着那个刚才被我黑手戳了一个黑点的白馍哼哼,外婆一边紧张地用蒸馍布蘸水擦那个黑点,一边神色严厉地警告我说这些馍是要给一个亲戚过寿蒸的,都是有数的,小娃不敢吃,吃了就变毛猴,勾子上会长尾巴,让我听话,最后给了我半个黄泥一样难看的包谷馍。我没接,扭嘴睡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一看,全家人照例都去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去了,就留我一个人在屋里睡懒觉。我来到从外面锁上的门板跟前,撅着肚子,踮着脚尖,将某方面穿过门缝,对着明晃晃的外面美美地尿了一大泡,一下感觉到饿了。跑到灶火跟前,扶着锅台,踩着玉米叶子编的墩墩上,费力地揭开大锅盖,看着锅里给我留的那半个黄泥色包谷馍,突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白馍,哈哈!
最后靠着天生敏锐的嗅觉,终于让我在一个极其隐蔽的瓦罐里找到了!我摸索着那十几个白胖子,犹豫了半天,没敢偷吃,最后只是忍着口水,把所有的馍皮都揭下来吃掉了。
下场?老惨了,我被外婆扫帚疙瘩擀面杖的追打了一天!最后外婆又重新蒸了一锅,那十几个被我扒了皮的胖子没几天功夫就全都进了我的肚子。同时,我“紧嘴猫”的名声,也更响咧。
消失的故园84年夏天,我没事就钻到菜园子里偷黄瓜或者西红柿吃。菜园子平常是小姨在看管,菜园子的扒拉门旁边一根长长的竹竿,平常用来赶鸡,主要用来赶我。
小姨大我9岁,那时候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算是我童年的第一个玩伴吧。小姨细眉细眼,面皮白净,性格腼腆寡言语,见人也不打招呼,就是一笑低头,脖子透红,可能是她一个耳朵有些背的缘故吧。她不爱上学,就爱干活,早早就辍学在家,每天放牛喂猪,洒扫屋院,填炕烧火,洗洗涮涮,忙的不亦乐乎,当然了,小姨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就是每天看好家里的齐天大圣我!这就让我觉得平常温柔的小姨变了,性格急躁,老爱动手打我。
平常的时候,小姨还会隔三差五的跟在后面,让我进菜园子开心开心,但有一段时间却很奇怪,小姨突然每天锁着菜园子,不管咋说,就是不让我进去?经过我几天的暗中观察和琢磨,我判断菜园子里一定有问题,那天趁着小姨上厕所的功夫,我偷了钥匙悄悄钻了进去。
哈哈哈哈,当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哪,一番搜索,一根被人用土掩埋了一多半的巨型黄瓜被我找到了!它长近一米,和我大腿一样粗,通体金黄,如同一节象牙一样光洁漂亮。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妖怪再变化,也难逃我猴哥的火眼金睛!
我流着哈喇子,爱惜地把玩了半天,可惜抱不动,也摘不下来,最后决定啃上几口尝尝,无奈皮太老太厚了,不甜不脆不好吃,费劲半天,才咬了拳头大一个洞,里面的瓜子硬的硌牙。耳听得后院的猪在给小姨唱歌,我赶紧尿了一泡,胡乱用尿泥堵上了黄金象牙上的那个大洞,搞的抹平后,又顺手牵羊了一根带刺的小鲜肉黄瓜,匆匆溜了出来。
上完厕所,抱着一捆猪草,正在后院喂猪的小姨看见我手拿小黄瓜,脸挺得平平的从她面前经过,似乎有所预感。果不其然,没一会她就从果园里尖叫着冲了出来,手持长竹棍家法,玩命追打正在麦场上腾云驾雾的齐天大圣,吓得猴哥我七十二变和筋斗云等神通瞬间同时失灵!我腿软心跳嗓子发干地绕着整个村庄逃命了一大圈,也没看到外爷的身影。平常那些老爱撵着我咬的大狗,还想追我,可一看到我身后手持绿玉杖,脸色酱紫,高声叫骂的杀神,竟没一个来陪跑。
后来才知道,那根黄金象牙是外婆特意留下长老留种子的种瓜,就快瓜熟蒂落了,小姨也费尽心机的看护了一个夏天,结果还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终究没有逃过我“紧嘴猫”的毒口。
你以为这就完了?那是你忘了有句话叫“记吃不记打”!菜园里同样遭遇的,还有那个同样要留种子,长得比洋瓷碗还要大的西红柿,它真是顽强,被我用小钢锯条锯了半天才肯落地。我躺在高高的麦秸垛上,抱着这个艳红的家伙,看了一天时间的蓝天白云和老鹰盘旋,才把它吃完,从此以后,有很长时间我看见西红柿就牙酸。
说真的,那一次小姨是真的快被我气疯了,追着我绕着村子跑了三圈,吓得我凉鞋掉进小溪都顾不上捡,她也不帮我捡!每次我快跑到家门口,想躲进去,都能看见外婆手执擀面杖站在那里等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次吓得人尿裤子的可怕经历,在外爷从大队上开会回来终于结束。那几天时间,我相跟着外爷形影不离,他上茅房我也跟着去,不是钻怀里,就是趴背上,其他人再吹胡子瞪眼睛我也不怕。
现在想想,嘿,这个老爷子,可能是世界上最惯我的人了吧。
这个给我做旱烟袋,抽的我头晕的老头,这个拿小杯子和我的大杯子碰着喝酒,这个时常把我搂抱着放在腿上,慈爱地抚摸着我的板头,一直望着我笑,给了我人生中最早最深幸福印象的老头,在1991年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没有痛苦也没有留下一句话,享年72岁。
外爷去世前一个多月当上了爷爷,我舅的大儿子章君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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