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村庄

那年我还小，记不清是几岁了，只记得还没上学前班。因为我上头有个姐姐，那几年我一直随着姥姥在三个姨家辗转，躲“计划生育”。

有一年夏天，我和姥姥“轮”到了大姨家，大姨一家在村子附近的国道上开加油站，我和姥姥就住在离加油站几公里的村子里。村子里高姓的人多，所以叫高庄。院子的西南角，种满了向日葵，姥姥每天早晨都会用铁皮喷水壶给它们浇水。中午，姥姥会给我晒上洗澡水，半天下来，水晒得温热，洗澡刚刚好。给我洗完澡，吃完饭，姥姥就会坐在当院里发呆。

那时候我经常会问：“姥姥你在想什么？”但幼小的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就是几年后姥姥精神分裂的前兆。

姥姥年幼时，父亲是一位私塾先生，后来生母去世后，受尽了继母的虐待。耳朵上的疤，是姥姥幼年的最深创痛。以至于到她七八十岁时，还会跟我讲起：“她骂着我，就过来扯我的耳朵，把我左耳的耳环一把薅下来了，我的耳朵就滴滴答答流血。”

十几岁时，姥姥嫁到了邻村。有了大姨后，姥姥的丈夫“被拉壮丁去台湾打仗”，杳无音讯。据说姥姥后来收到了一封离婚书，但当时姥姥的婆婆已年迈需要照顾，于是姥姥离婚不离家，给婆婆送了终。

又过了几年，姥姥才嫁给了我的姥爷，有了二姨、三姨和我妈。姥爷家里穷，但长得一表人才，人心眼也好。我猜，姥姥和姥爷大概度过了人生中比较幸福的一段时光。好景不长，在我妈14岁那年，姥爷就因病去世了。姥姥又一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

姥姥只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在村里受尽了白眼。但她一辈子行得正走得直，直到年近八十腰板依然挺得直直的。80岁的姥姥令我印象最深，白色斜襟的褂子总是洗得雪白，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我小时候总是贪婪地趴在她怀里，闻着她身上无比清洁的味道。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午饭时，姥姥突然端着饺子走出家门，说要给姥爷送饺子，他在大堰上等她。从那以后，姥姥就经常和看不见的人说话，我们就到处找她。直到有一天姥姥摔断了腿，再也走不了了。

我上高三那年，在床上瘫痪了五年的姥姥，神志不清认不出我来的姥姥——去世了。

恍惚中，我无数次回到高庄，回到老院。中午的太阳下晒着姥姥揉好的圆润的馒头，晾衣绳上晾着姥姥的白汗衫，旁边地上晒着洗澡水，院子西南角的向日葵扭过脸来对着我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