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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脚下(散文)

骊山脚下(散文)

作者: 光晔 | 来源:发表于2019-09-29 23:58 被阅读0次

                                      一、

            刚过立秋,西安便入了末伏,暑气并没散尽,城里还是酷暑难耐。我们一行人便趁着夜色还未来临,搭上一辆车直奔骊山而来。令我没有料想的是,骊山离城居然会有这么远,三个小时的车途,足够让一车人昏昏欲睡。

            我自幼就有晕车的毛病,最受不了长途汽车的颠簸,即便下车后仍旧冒着冷汗。我强行忍住胃中的恶心,就地随便选了一家小旅馆入住。可是,胃中那挥之不去的恶心感实在难以排遣,于是我决定一个人绕着山下走走。

            最先入眼而来的,便是一座犹如巨大块垒的山脉。山势逶迤,树木葱茏。世人常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出生川东北地区的我,惯看了险峻的蜀道,却也未见过如此陡峭又笔直的山峰。山外的夕阳透过树梢,余晖射在我摊开的右手,我紧紧地握住,就像抓住了它的过往。望着行人的背影远去,我的思绪也跟着被风带走,我知道骊山就近在眼前。

                                        二、

          最早居住在这一带的是一个叫骊戎的小国,“骊者,马深色也,从马”(《说文》),可以看出骊戎产骏马,骊山因此而得名。更意味深长的是,骊戎国君是姬姓,与周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周部落起于渭水,在商时与西戎几乎等同,但是经历太王公亶父以及文王姬昌治理,隐隐有窥测商室的实力,于是纣王囚禁周文王在羑里。周文王的好友闳夭设法营救,“求有莘氏美女,骊戎之文马,有熊九驷,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其中就提到“骊戎之文马”,文马是毛色带有纹彩的马,一般的马毛色平常,并无花纹,带花纹的马属于稀有品种。纣王得到这些宝物,便放了姬昌回周。被囚的岁月里,姬昌敏感地察觉到了大邑商内部的矛盾,周革商命一触即发。果不其然,牧野之战,奴隶倒戈,偌大的商国被周部落替代,中国历史上最长的王朝登上舞台。

            骊戎的马救了文王,又加之毗邻周室,周王对于这个小国也甚为亲近。“成王三十年,离戎来宾。”离戎,即骊山之戎,“来宾”,而不是“来朝”,一个“宾”字说明王室视骊戎为贵宾,地位超然实在难以想象。

            周虽然夺了商的天下,在丰镐建立起宗周,但是内心却是充满了自卑。面对曾经强势的商王朝,周公说:“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上天嘉奖文王,使我们这个小小的周国兴盛起来,文王通过占卜,继承了上天所授予的大命——《尚书•大诰》)周人称自己为“小邦周”,而称商为“大邦殷”或者“大邑商”,刚刚蹒跚学步的周文化比之经历了500多年兴盛的商文化,乏善可陈。如此伟大的王朝与文明,为何会被我小邦周打败?看着熊熊燃烧的鹿台,周人开始重新思考天命所在。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上帝骄纵又放荡,他是下民的君王。上帝贪心又暴虐,政令邪僻太反常。上天生养众百姓,政令无信尽撒谎。万事开头讲得好,很少能有好收场——《诗经•荡》)周人借文王的口诉说了一个不同于商人的天命观。商人自诩天命在握,商朝君主是上帝元子,上帝理所当然赐予他统治天下的权力,进而妄自称帝,商帝即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周人也崇敬天命,但不相信天命是一成不变的,他们说“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尚书.多士》),猛烈冲击了商人天命永恒观念。赫赫宗周,至此兴起。

            武王伐纣之后,周公辅佐成王,开辟二京,迁殷商旧民于成周。继任的康王承袭旧志,四方来朝,周人终于能够自豪地称自己为“大邦周”,“ 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无比荣光周大邦,按照次序来封赏。收起干戈和兵甲,强弓利箭装入囊。)”之后昭王南征,穆王远游,周之始衰。厉王止谤,周衰甚矣。待到宣王中兴,幽王继位,宗周已经走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兜兜转转绕了三百年,历史的目光又回到了骊山脚下。遥想当年,骊戎献马,文王被救,宗周兴起,如今烽火台上,美人一笑,倾国倾城。犬戎攻破镐京,周幽王身死骊山,西周覆亡。幽王虽然身死,周室仍在继续,诸侯们拥立了太子宜臼为周王, 这就是周平王。周平王望着已经化为废墟的镐京,一脸无奈,择日迁都洛邑。

            迁都洛邑的那天或许也是个黄昏,一身疲惫的平王登上了洛邑的城墙,夕阳西下,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老了不少,迟暮得就像脚下的成周。他抛开了骊山,抛开了渭水,抛开了岐山,抛开了整个宗周时代,来到这里。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他有点害怕,更何况起了风,吹得真冷,袭来的寒意让人瑟瑟。这样的寒意让周室后代君王发抖,蜷缩在洛邑城里五百年光阴。

                                        三、

            周平王以为远离了镐京,就能远离犬戎,远离困扰了三百年宗周的亡国之祸。这不过是从一个坟墓走出,又走进另一个坟墓里,掘墓人早已准备好在路上,就在这次拥立周王迁都的队伍里——秦人。秦襄公率兵救周,被周平王分封为诸侯,而平王亲口应允岐山以西之地,秦人尽可得之。那里已经落到了犬戎手里,封给秦人也无碍,周平王心里如是想法。其中骊山一便被周平王画成了空头支票丢给了秦人。

            秦国君主是嬴姓赵氏,少昊的后裔。在周孝王时期,秦人为周王室养马有功而被封附庸。养马,又是一个跟马有关的部落,历史真是偶然。得了周王的应允,秦人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讨伐西戎,在历代秦君的浴血奋战之下,秦国尽得其地。一个小小的养马部落,沿着周人“天命不常”的道路越走越远。公元前256年,秦破雒邑,东周灭亡,再35年,秦灭六国,迁九鼎于咸阳。这个灭了六国,统一天下的秦君,就是如今沉睡在骊山脚下千年的始皇帝——嬴政。

          我不知道,为什么嬴政会将他的陵墓选择在这里?或许在过去的某一天,他在这里曾感应到了一种冥冥天命,一种如同周伐商而代天下的天命。也没人知道,这位始皇帝为何那么急功近利,先用七十万民众修建直道与皇陵,又劳民百万筑长城和阿房宫。他的确是千古一帝,一扫六国,建立中央与皇帝制度,让后人无不争先恐后地抢夺他的衣钵。他使得九州“书同文,车同轨”,让中华文明有了最伟大与持久凝聚的枢纽。

          可是,残暴的始皇帝用着他继承商鞅的厉法,来统治一个前无古人的帝国,他想用霸道来驾驭六国的人民,六国终于忍受不了,给了秦致命一击。仔细一想,秦和它的统治者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暴戾而无情,残酷而严苛。对内的军事扩充,对外的无尽侵略,靠着略夺别国获得的财富来填补自己内部的矛盾空洞。如若国家一旦统一,没有了所谓的“产地”,国家内部的矛盾就无法像之前那般缓解。突出的矛盾只需要星星之火,就会彻底爆发。这时如果只一味地严法苛治,只知道霸道镇压,那么兴盛何其难的教训,就会很快变成灭亡何其容易!

            始皇不死,余威犹在,可嬴政一旦驾崩,新的皇帝能否驾驭得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国家和人民?可惜答案是不能。一句“天下苦秦久矣”,道尽了六国对秦苛政的怨恨,于是在大泽乡里农民的呐喊声中,大秦江山风雨飘摇。

            作为中国历史第一个大一统帝国的君主,始皇帝的自信心空前膨胀,他说:“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他十三岁为秦王,二十二岁除嫪毐,二十三岁逐吕不韦,三十七岁翦灭六国,北却匈奴,南征百越,举目寰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样的荣耀,这样的权威,太让人迷恋,嬴政渴望长久地拥有。随着日子的悄然增长,这种想法与日俱增。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露》)这是西汉一首流传较广的挽歌,出丧时牵引灵柩的人所唱。薤上的露水多么容易干枯,露水干了明天还能降落,人死了又何时能够归来?生与死的问题,困扰着世人,又何况已经位列九五的皇帝。他很矛盾,精明如他,如何不明白求仙问药的虚幻渺茫,可他又不得不让自己去相信。他不承认自己会老,他需要一种炽热执着让自己的生命坚持得更久。不立太子,不立皇后,这也是他留在心里对抗天命的最后一份倔强。

          “前面就是沙丘了吧?”御撵里的始皇帝睁开疲惫的双眼,问着左右,答案很显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死在了这里的赵国君王——赵主父。九十年前,赵雍大刀阔斧,胡服骑射,让赵国与西边的秦国一样如日中天,如此的英主竟然活活被儿子饿死在沙丘行宫。始皇帝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果然,他没能走出沙丘,就崩逝在车上。新任的二世,秘不发丧,让嬴政的尸体连同一车鲍鱼,掉转就回到咸阳,直接入住皇陵。“祖龙死而地分”,秦失其政,逐鹿中原。

                                        四、

            且不去看中原一带的短兵相接,只把目光静悄悄地盯在骊山。一天,一个叫项羽的楚人来到这里,他邀请刘邦赴宴。他的宴席就摆在骊山脚下的鸿门,不远处就是始皇陵。他也不管这么多人会多么聒噪,惊扰了始皇。他们俩都想取代嬴政,看着昔日嬴政东巡的浩浩队伍,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刘邦则更含蓄:“大丈夫当如是也!”

            便在此处,始皇帝陵前,二个一生之敌,用计谋与心术交锋,唯有骊山默然无言。决定性命与天下走向的一刻到了,范增果真又气又恼,如史记记载那般,项羽放走了刘邦,也把自己的天下放走了。

          汉袭秦制,在五代汉帝不断改革与苦心治理下,汉帝国以绵长的国运和强大的军事彪炳史册。

            骊山自古多汤泉,历来被皇家所喜爱,两汉以来以致隋唐都是皇帝游幸之地。唐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下令修建“汤泉宫”,唐高宗改名“温泉宫”,后唐玄宗更为“华清宫”。这个熟悉的名字, 再一次把骊山推上了巅峰。

            唐玄宗李隆基爱汤浴,是唐代皇帝里面来此最频繁 的人。他也精通音律,迷恋舞蹈,更是携带了大量乐师与歌姬到骊山。白居易在《骊宫高》曾赞道:“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山蝉鸣兮宫树红。翠华不来岁月久,墙有衣兮瓦有松。吾君在位已五载,何不一幸乎其中?”年深日久的快乐,却无一个知心的人,自武惠妃去世后,他的寂寞更加难以消遣。

            天宝四年(745年),李隆基将他一生最重要的一个女人——杨玉环揽入了华清宫。风姿绰约又通音律的杨玉环,实在得李隆基的欢心,仙乐处处闻的行宫,似乎比以往还要舒适。他第一次不用羡慕人间百姓的爱情,因为怀中的女人就是他的爱情,他的大唐。

            比之外面,整个天下的名利追逐,华清宫显得那么出尘。此时的李白刚入长安,报国无门,流落于市井街头。杜甫还在游历着泰山,幻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王维没有了早年的壮志,闲居在蓝田别墅,半官半隐。孟浩然身患疽病,在与王昌龄一别后一病不起,阖然长逝。诗人们渐渐老去,整个大唐也青春不在了。

          “渔阳鼙鼓动地来, 惊破霓裳羽衣曲”,渔阳的反叛声直逼长安而来,惊破了骊山宫阙里的霓裳羽衣曲,惊得唐玄宗直奔蜀地逃命。“六军不发无奈何”,半夜将士发生哗变,生命与爱情两难选择,爱情毫无预料地输了,只留得杨玉环一个人懵在原处,“宛转蛾眉马前死”。李隆基哭了,“夜雨闻铃肠断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他的权力。苟延残喘,他只能余生去怀念玉环,怀念一个玉环代表的大唐。

                                            五、

            唐朝灭亡后,全国经济重心南移,王朝的疆域从西域紧缩到了关中平原。昔日汉唐故地被抛弃在北方成为了抵御异族的屏障,诗人笔下的边塞也从“轮台”“阳关”(轮台今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西部,阳关今甘肃敦煌西南)紧缩到“武关”“大散关”(武关今陕西商洛市丹凤县,大散关今陕西宝鸡)。中国也再没有哪个王朝以长安为都城,骊山行宫渐渐荒废,野草蔓延。此后的骊山虽偶被文人提及,也不过是以反面教材来警训后人,零零碎碎,凄凄惶惶,“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以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二百年后,宋人苏轼经过这里,他望着荒芜的别馆,无限感慨,写诗哀道:辛苦骊山山下土,阿房才废又华清。又一百年,元人张养浩途径骊山,追忆周秦繁华写道: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再三百年,清人洪昇把这里的故事写成了戏曲《长生殿》。唐时的牡丹画在清初素白的扇面上,显得哀婉又凄凉。 最终唐明皇、杨玉环连着骊山融为一体,都化作了纳兰容若笔下婉转的一抹艳影。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望着月色,天色已经不早,该回去了,骊山就留给身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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