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老敦及众佃户家小四五十口皆关在一间房内,挨挨挤挤,天气溽热,每人身上都是臭气熏天的。有两个小孩蔫蔫的,脸色绯红,额头滚烫,似乎中了暑,躺在墙角,他们的父母朝外喊得嗓子都哑了,没人理会。
外院州县两级衙役当时正拼命。老道来了,他们的眼睛耳朵都随老道转,更想不起他们来。到傍晚,孩子开始抽搐,眼见不行了,他们的父母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咽气。
老敦和其他人对此无动于衷,大难临头,只能各顾各的。昨日他挨一顿毒打,被拖着丢回来,也没人安慰两句,倒碗水喝。如今水早就喝光了,谁不是又饥又?。这帮衙役不榨光每家最后一个子誓不肯罢休。
老敦被丢回来时,有人怪他:你就别挺了,拿了多少都吐出来吧,不然连累我们跟着受罪。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你熬得过今日,却熬不过明日,就算你哄过他们,藏下了一些金银,只怕落下半生残疾。未必划算。
老敦怒道:老子跟你们一样,一个字都没留下,为何偏赖老子。
有人说:你是第一个到老太爷寝房去的,做公的如何肯信?
老敦冷笑一声:做公的叫你们夜里收拾我,只怕你们也会下手。大家都不说话,不言而喻,若能把老敦杀掉而放了他们,又有何不可。
老敦心中又恨又怒,挤到墙角,离开人群独坐,靠在墙上。竖起耳朵听着外院的纷争和嘈乱,明白戏台上常演的钦差到了,心中便有了计较。
天黑之后,衙役在院内架起篝火点燃,照得院内明亮,有个衙役上台阶把锁开了,推开门面无表情地说道:钦差国师吴真人开恩,准你们出来到院内,少时,便给你们散发蒸饼和水。你们须听我吩咐,若能一一照办,明日一早放你们回去,你们可以趁主人不在多打粮食。众人称谢不已。死了孩子的父母挤到衙役的跟前干号道:我的孩子中暑死掉了,我的孩子中暑死掉了。
衙役眼眉也不抬,淡淡说道:谁叫你们不早交代。
等众人都出去了,老敦这才慢慢地扶着墙出来,到台阶一看,大家挤作一团去抢蒸饼和水。老敦却不急于上前,在台阶上坐下冷眼旁观。等人群散了,衙役转身欲离去,他快步追了上去,大爷留步。
这衙役转身见是老敦,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怎么,还想吃一顿打。
老敦:我有重要情报要说与钦差。
衙役一愣,两眼目露凶光:你以为见了吴真人便可以告倒我们。
老敦:事关那只怪兽的来历、去向。
衙役见他说的郑重其事,把他拉到僻静的一角:若敢玩我,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老敦:我有几条命?我还想过几年阔气的日子。
衙役:你仔细说与我听,我告诉吴真人,若有功,必赏你。
老敦:若见不到吴真人,老汉宁死也不说。
衙役斥道:量你卑微小人,如何见得吴真人。
老敦:你若不去找吴真人问话,姓冯的进来,我便求姓冯的。说着转身就走。
衙役用手指点着他:你有种,休声张,等着!说着,一溜小跑出去了,少时,领进来一个彪形大汉,一指老敦,就他。
大汉用疑虑的目光打量老敦:你知晓那物的来历。
老敦点点头:正是,我只能告诉钦差一人。
大汉说了声:随我来,转身往外便走,老敦跟在他身后。大汉把老敦领到一间安静的房舍里,老道犹盘腿在床上打坐,见他们进来,便张开眼睛,冲老敦颔首微笑。老敦见他仙风道骨,面目慈善,心里便安稳下来。大汉轻轻退出去把门带上。
老道:听说你有机密之事要说与贫道。
老敦:正是,老汉知晓老耗子的来历。
老道眉毛一扬:老耗子?
老敦:莫听它说修炼了九个甲子,到底还是一只耗子。
老道莞尔一笑:正是这话,你细细说与我听。
老敦踌躇了半晌,道:大师休嗔怪,老汉活到五十,一直贫困不堪,因此…
老道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你若所言属实,不是贫道诓你,凭贫道只言片语,便可叫你得一场富贵。
老敦大喜,双目放光,便把他如何在深山遇见鼠精,如何逃出,如何在家喂养鼠精不厌其烦说了出来。因他话语土音重,老道听不甚明了,一字一句追问,完全明了才肯罢休。
老道听罢,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老敦:依你之见,老耗子就在隔壁府内。
老敦:正是,它须得吃配药才可复原,老汉也曾问它,若它复原可否打败穿它鼠衣的巨鼠。老耗子说,须得一甲子。在我家之日,一再催促我去张府偷取配药,因此老汉料定此刻尚在张府。
老道:它说盗走鼠衣之人必然远走,不在此地?
老敦:正是,这两个贼人先前囚禁了老耗子,逗留在此欲寻张府老王厨的下落,杀了灭口,天下便无人知晓鼠衣,便不会有人与他争夺。
老道点点头,望着老敦又道:你说老耗子许你富贵,又欲以你为奴。
老敦:正是,老王便是这般被甘心被他驱使。
老道呵呵一笑:看来老王不及你狡狯。老耗子竟吃你玩弄。
老敦脸色一红,讪讪答道:老汉..老汉,偌大年纪,想早着享几年福,如何等得起它。
老道恍然大悟,又点了点头,鼠辈虽狡黠无比,到底不如人。说着,伸腿从床上下来,和颜悦色地对老敦说:此事我已知晓,你万不可说与别人,不必担忧富贵。说着轻轻拍了拍手掌。
守在门口的大汉轻轻推门进来,垂手立在一边。
老道吩咐道:徒儿,你引着这位老丈到船上先取些二百两银子与他。说着,左手手掌往下一翻。
大汉会意,转身冲老敦一笑:老丈随我来。
老敦心中大喜,二百两,可是一大笔钱,日后还会有更多。他抖擞精神跟在后面,浑身不觉疼痛了。
天色已大黑,不过村巷路侧点燃了十几堆篝火,照得甚是明亮。村口知县指挥着数十个民夫挖好了数个深坑,上面铺一层草木,又将两只活猪仔捆木桩上做诱饵,猪仔凄厉惨叫起来。
老敦见了皱了皱眉头,何必教众人辛苦,两个贼子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况他不着鼠衣与寻常人并无不同,你这里大张旗鼓地拿他,只怕他还混在人群里
大汉不搭腔,只顾往码头走。老敦忽而想起老道交代的话,慌忙一捂嘴巴,快步跟上。当即来到官船。
船颇大,分两层,高过河岸一丈有余。甲板上站立十几军士,挎着弓刀。老敦随大汉进了船舱,里面铺陈豪奢,甚是宏阔,船壁挑出几盏宫灯,两个道童立在舱门口。大汉在此并不停留,径直下去。老敦大觉新奇,循着楼梯下去。一层陈设大致如二层。几个中年道人在此看守。大汉从仓壁去了一盏灯,翻开船舱版,露出一个窄窄的梯子,对老敦说:你随我来。
老敦惊疑不定,踌躇不敢迈步。
大汉笑道:休要慌乱,因我师茹素,一层和二层船舱皆不能有荤腥之气。我几个若要吃酒肉只好偷偷到船底去了。
老敦想起一天水米未进,先惊惧、后兴奋竟忘记饥疲,如今听大汉一说酒食,口水咕咕咽下去,便作揖道,任凭大爷做主。
大汉举灯弯腰望下去,老敦也跟着下去,下面比一层小多了,比老敦的茅舍还小,靠舱壁摆放着一张桌子,两边椅子,台面摆着酒食。大汉把宫灯插了,筛了两碗酒,叫老敦坐下,让也不让,自己先喝了半碗。
老敦说了声:见笑。举箸叉向牛肉,夹到嘴里大嚼。
大汉并不吃菜,又喝完一碗酒,忽然惊道:我师父来了,若叫他知道我偷吃酒肉定然罚我,少坐,待我哄他老人家走开,再来陪你。说着竟然抄起宫灯往上去了。
老敦一愣:没亮光如何吃饭。也罢也罢,便用手摸着也能送到嘴里。几口猛吃。一面望着大汉上去,楼板一关,忽地黑洞洞。
大汉上来,将宫灯交给一个道人,吩咐:打开密室,放它出来,今夜叫它饱食一顿。道人听了,朝仓壁一个蛇头一按,只听下方咯吱响动。大汉掰开地上碗口大小的舱板,亮光从透下去,老敦哭喊声跳出来:娘呀,救命。只见一只水桶大小的巨蛇从密门缓缓游出来,昂着头,张着血盆大口,盯着老敦。
老敦吓得瘫软了。
大汉呼地盖上木板,摇摇头:看它吃人,我也做噩梦。嘿嘿,老耗子,你的死对头在这里。
16
村边池塘中,几只青蛙趴在荷叶上哇哇地叫个不停,一只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大樟树下,沈继祖、蛮牛坐在树根上,望着村子上方,半边天被灯火照得通红。沈继祖望了许久,呆呆出神,蛮牛地摆着手中的半扇荷叶驱赶蚊子,扭头看了下沈继祖,终是沉不住气,沈哥,他们这许多人手,如何救得我爹。便是救得,神兽也只怕叫他们抢去了。我两个势单力孤,如何夺得回来。
沈继祖心中何尝不狐疑重重,只是当着蛮牛如何肯显露出来,当即淡淡道:不要慌乱。他们在明,我两个在暗,百密一疏,趁他们疏忽之际,我们便去下手。
忽听头顶一阵嘿嘿冷笑:小子有胆色,不过凭你两个,不够喂饱老杂毛养的长虫。两个听罢,打了一个焦雷,拔腿欲逃。抬头看时,上方树洞一物探出半个身子,大如壮猫,嘴脸如鼠,灰色毛皮,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
沈继祖结结巴巴问道:你便是我祖上供养的神兽。
鼠精淡淡一笑:你不是费尽心思来找我么?小子,有心计有手段,可以谋事!
沈继祖:你一直在窥视我们。
鼠精笑道:昨夜我吉州和本县衙役的私语叫他们各自听了,欲使他们相互猜忌,你却在他们饭菜下毒,相较之下,你比我更狠辣。
沈继祖初见鼠精出现,心头一阵狂喜,不过他心思缜密,立觉其中有蹊跷之处。便望着鼠精:你来找我,必有所求。
鼠精:不错,你欲复祖上富贵,我也欲复原。各有所需,正可相互利用。
沈继祖颇为惊愕:你乃我祖上所饲,如何不思报效,王诚何在?
鼠精听罢,嘎嘎一阵怪笑,两人听得头皮发麻。它冷冷的瞥了沈继祖一眼,目光瞥向码头方向。
鼠精:你若以周朝贵为祖,因何不知朝贵奉我若神,待王氏若宾。小子!我修行数百年,并非一直在周府。朝贵十七八在北境为骑卒,因勇敢擢为小校。我时隐匿在幽州神医王氏府内,王氏为我配制药房,抑我残暴好杀之性。后王氏为仇家所陷,走投无路,我便说其共投朝贵。朝贵每战,我夜出为其探敌,敌之部署皆在掌中,故每战必胜,年四十而为大将。威震北境,朝廷倚为长城。朝贵虽富贵,奉我如初,封侯入相也如是。将薨,以其子孙相托。嫡子为禁军大将,然为人不谨,性贪暴,交接匪类,竟图篡逆谋反,令王氏父子说我进宫刺杀皇帝,他好率军登临。我与王氏父子前后谏他十几回,不省,便避祸郊野。不久事发,周氏族灭,王氏遍求周氏旧部营救,幼子振南得免。王氏父子又养育振南,为其经营。老王死,子继之,先后子孙三代,何愧你祖!
沈继祖哑口无言。
蛮牛乍着胆子问了一句:我见我爹与你说话却不是这幅模样,通体无毛。
鼠精瞥了蛮牛一眼:你爹此刻只怕到大蛇肚子里去了。他若听我的,做一个乡下的老财主又何难。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家性命。
蛮牛:我爹怎么啦?
鼠精没理他,扭头向张府上空望去,不时传来喧闹之声。
鼠精嘿然道:数百只老鼠喂了药,叫我驱到张府,见活物便会猛扑上去撕咬,也够老杂毛忙乱一阵了。
沈继祖:你对鼠子鼠孙毫不在意。
鼠精:我虽身为鼠形,不自以为是鼠类,且早受不得龌龊肮脏。我初到此,未杀他们,便是对他们的恩赐。
沈继祖:你与杂毛老道有何恩怨,朝廷因何派他查案。
鼠精:我有今日,拜历代老杂毛所赐。语中竟有几分悲愤,叹了口气,又道,我若不说明,你心中疑虑,倒是对我戒备起来。也罢,就说与你听。
九个甲子之前,我还是一只刚生下来的小耗子。老杂毛的这门的始祖,创立一个教派,叫通天教,很讨皇帝欢心,下旨在无极山建造辉煌的道观,老杂毛专炼丹药,认为图服用可以成仙。然丹药毒性极大,老杂毛徒弟们服用之后,皆暴毙。谁敢贸然服用?老杂毛便思用药奴试药,以便随时调配。由此诱骗穷苦人家的孩子入观当道童,先后数百人,皆服药死,潜埋于山后的一大坑中。
人不能抵抗毒性,老杂毛便易为兽。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龙不得便以蜥蜴代之。每兽不知用尽几凡。偏我频临死不知数百回,竟得以存活。老杂毛便不再用它人兽,专意饲我。十余年间,我体型大如猫,力气远胜之。老杂毛怕我逃脱,专用精钢铸造以铁笼为牢,关我在里面。然其调药极为精心,怕我中毒死,废弃前功。老道每日必刺我前肩血,初时半碗,后一碗饮用。每刺血,先令我服下一药,昏昏欲睡。药毒皆留我体内,我的血则几无毒性。老道赖此强身健体。到一甲子,我体若牛犊,爪牙快如刀刃。老道为我换一个大号囚笼,每日刺血极痛,然无力挣脱。老杂毛知我心怨,隔数日饲我活物,鼠兔狗羊之内,我扑杀之吮其血,食其肉。
老道杂再炼丹药我。一直到二甲子末,老杂毛年近二百岁,终难脱一死。其徒弟又继之,一甲子后,不满其师之法,复又试之于人。又死百数童子,葬于山后。
不想一个樵夫进山打柴,追赶一野兔,野兔钻入洞中,樵夫便刨洞,不想刨出一具道童死尸,便报官。官府派人挖掘,竟有百数。消息不胫而走,百姓愤怒,数百人冲入道观。道人各个抱头鼠蹿。我趁乱逃脱。我在道观前后历时三个甲子,道人们语言早已烂熟,道人们打坐修行之法亦熟,便是炼药之配方亦粗知。
其后,通天门老道隐姓埋名,混迹他门,一面结交权贵,一面暗地搜寻我的下落。我在京中张府自在安闲,九甲之时,便可脱皮换形。逼他致仕回乡,只因这个老杂毛受皇帝宠溺,新修的道观离张府不远,我暗中窥视几次,竟是通天教遗下的祸害。凭我那时功力,若欲收拾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但我想不久做人恩怨自与他们一笔勾销,便不愿节外生枝,避开他们。谁知一念之善便生出祸患来了。
沈继祖听罢,沉吟半晌问道:你因何料定九甲子之后你便能修炼成人?老杂毛说与你听的?他若诓骗你呢?
鼠精听罢,双目顿时凶暴起来,盯着沈继祖道:我现在亦可将你撕成碎片。沈继祖与他对视,没有退缩。
鼠精缓下来,淡淡道:老杂毛若怀疑难以成仙,哄骗他人便可,师徒何必一代代修炼不已。我若不信,何必苦心积虑令神医配药,但放开杀戮,只怕成千上万之人死在我爪牙之下。
沈继祖:何不趁老杂毛未发觉之际,避之为上。
鼠精:我难道不知今在险境?老道的金雕、大蛇、以我目前之功力,皆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们有所不知,此次蜕皮之后,功力皆散在皮上。王氏配药,调养为主,而老杂毛之丹药能大涨功力。我不走,欲得老杂毛之丹药。一日一粒,六十日,便可复原。
沈继祖:你想让我们为你偷药。
鼠精点头:果然心思敏捷。我若不能复原功力,如何替你打探情报。一猛犬便可令我畏缩不前。
沈继祖:想丹药必是稀罕之物,老道必随时携带或藏于秘处。
鼠精道:不然,丹药剧毒,人服必死。只饲其试药之兽,道人未必珍视。到船上寻到饲蛇道人便可夺来。
沈继祖:船上有大蛇,岂不是叫我们去送死。
鼠精:自然被囚禁起来。你若不敢,何谈恢复祖上荣光。
沈继祖慨然道:这有何难,我两个便去取来。你要信守诺言。
鼠精:若不守诺,咒我一生不得人形。
沈继祖知道这算是鼠精的毒誓,便拉着蛮牛往码头方向去。
两个走了十几步,蛮牛停下脚步来:沈哥,你两个谈好了,我呢?
沈继祖:我若成了,保你为大将。
鼠精看着两人背影,自言自语道:人最是靠不住。说着,慢慢缩回到洞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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