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关铁门沉闷的脆响,跟着啼咜啼咜高跟鞋捶地,一路上楼。做饭好吃的李姐来了。
李姐一落坐,还是先自顾自地吹一通今天发生的国家大事、新冠疫情,美国疫情如何不可控,意大利每天播放中国国歌。当中国国歌嘹亮声响时,浑身虫噬般发麻,李姐说,感觉很自豪。双手情不自禁抑扬顿挫舞动,仿佛那团火还堵在胸口,不吐不快。
李姐没文化,最底层劳动人民,历经坎坷,依然乐观向上,热爱生活,且用她理解的方式爱国,每天通过手机浏览国内国外新闻,为国为民忧心忡忡。
李姐刀法娴熟快迅,“哔嚗哔嚗”,土豆是她俎上的鱼,乖乖任她挥洒切宰,粗细匀净的土豆丝很快在刀口前垒起一垛。李姐嘴巴也不闲,一边和我神侃。就是这样,从她口中听到了她大孃孃的故事。
山楂花大孃孃很美,一双杏眼秋水含波,精致小巧的鼻梁,柳叶眉,瓜子脸,樱桃小口,清纯如奉节山野粉白的山楂花。无边翠黛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河流在天地间蜿蜒盘旋。白云悠悠,依山伴水,大孃孃的美沁润了长江山水的灵动,又如老树背阴处静谧的扁竹根花,恬淡温润。大孃孃的美貌轰动十里八乡,同样,也吸引了那波下乡的知识青年,包括志刚和云勇。
志刚斯文,秀气,架副眼镜,有浓浓的书卷气,爱坐在山梁上看书,吹口琴。层峦叠嶂,几椽矮房,口琴声辽阔幽怨,孤单的背影,在残阳中似一副画。就是那口琴声让对面山梁的大孃孃驻足聆听,叹息。她不懂,小小年纪的志刚哪来那么多忧愁,真想拔开看看,他心里到底有多少忧伤。
云勇挺拔,俊朗,和志刚是两个极端的类型。在羊肠小道一碰见大孃孃,便不由自主露出洁白的牙,嘴角上扬。他灿烂的笑通透,明亮,温暖,像三月的阳光,充满了希望和力量,也似一眼快乐的泉源。
云勇和志刚同处一个生产队,同样来自大城市,同样招女知青喜欢,但他俩同时喜欢大孃孃,为大孃孃的美沉醉。志刚为大孃孃写诗,写万里豪言的情书。情书里描绘的浪漫令大孃孃心动不已,她从不知道,在旁人眼中自己是这样美的,可以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独立于世。脸红之余,摸摸发烫的脸颊,忍不住兀自轻轻捂嘴窃笑。
云勇每次回城总不忘带给大孃孃新式发卡、粉红丝巾、毛线手套,或者几颗她从未见过吃过的糖果。糖果含在嘴里,一直甜进了心底。云勇推开一扇窗,让她看到了从未感知的新世界,新奇,美好,神秘,迷惑,大孃孃为之向往,充满了大胆的遐想:“如果我真地可以生活在那样的城里……”
山楂果大孃孃喜欢吃山楂果,云勇每天遍寻大山角落,划破衣裳,踏破铁鞋,为大孃孃采摘山上最红的山楂果,满满一篮,酸酸甜甜。总爱和她巧遇,微笑着递给大孃孃,大孃孃也莞尔一笑,脸红彤彤似篮子里的山楂。“只要你许口,我愿意留在奉节,在屋外种满山楂树,陪你看山楂花开花落,和你吃山楂果到老。”云勇一丝声音,轻得若有若无。
志刚和云勇,谁都不肯放弃,反而情比金坚。好比鱼和熊掌,两个大孃孃都喜欢,几年的星霜在她的举棋不定和犹豫不决中很快划过。
下放到三峡的知青按政策开始返城。志刚第一个接到返城通知。李姐的伯伯大孃孃的父亲替她拿了最后的主意,随志刚回城。云勇何时能返城是天大的问号,他的父亲还关在劳改农场。和志刚结合,至少,现在就变成了城里人,拥有城市户口,福及子孙。
大孃孃和志刚成亲的当晚,云勇在屋后的山梁喝了一整瓶老白干,流着泪睡死在旷夜,呓语中喊着大孃孃的名字,声声哀怨似林间杜鹃啼血。
志刚进了街办工厂当普通工人,大孃孃在包装厂当包装工,城市生活没有想象的美好。哈尔滨太冷,大冬天不敢出门,怕鼻子冻掉。日子过得很紧巴,没甜蜜多久,心中的梦轰然碎裂。生第一胎是女儿,每顿只有少量土豆白菜,没有米饭,不见荤腥,没奶水,孩子不分昼夜哭得撕心裂肺。大孃孃白天上班晚上通宵抱孩子,脸色苍白,身体越发瘦削。
不顾大孃孃身体落下病根,志刚想儿子,很快怀第二胎。无奈,第二胎仍是女儿。尖酸刻薄的婆婆指桑骂槐。志刚骨子里有北方男人的传统,很不痛快,开始夜不归家,酗酒,赌博。大孃孃日子越来越难过,拮据,劳累,烦闷,四面楚歌。
某天,大孃孃收到一笔邮局汇款,雪中送炭。但无邮寄人任何信息,既高兴又纳闷。从那以后,每月准时收到相同数额的汇款,依然没收款人信息,哪怕只言片语,想拒收,无地址返回,大孃孃百思不得其解。天降馅儿饼的日子持续了近三年。直到那年春节,回奉节省亲,才猜测到了是云勇。
大孃孃走后第二年,云勇最后一个返城,回到了故乡杭州。云勇一直没结婚,和伯伯没断联系,说除了大孃孃,心里装不了其他人。知道大孃孃过得不好,要了地址。伯伯不知道云勇给女儿寄钱的事情,只是深叹,期期艾艾告诉女儿,云勇自大孃孃离开后像变了一个人,具体哪儿变了也说不清楚,照常下地照常开社员大会,但就是变了,队上乡亲们都这样说。明白了女儿这些年受的苦,伯伯沉默了。伯伯自个儿心里有些糊涂,不知道当年让女儿嫁志刚是对是错。
志刚赌性不改,每月薪水没到手就没了。两个女儿读书花钱,大孃孃下班帮人洗衣浆裳,补贴家用。没熬多久,一病不起。大孃孃孤孤单单躺在医院,志刚和婆家没人露头,无钱无人照料,大孃孃眼泪如线般长淌。直到云勇出现。
大孃孃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不停咳嗽。云勇握着她的手,眼眶湿红,哽咽半天,心疼得说不出一句话。大孃孃的肺结核这么严重,处境这么糟糕,超出了云勇的想象和预料。他悔恨来得太晚,不该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如晚来一步,想想后怕。
云勇掏出毕生积蓄,求医生用最好的药最先进的设备。风度依旧翩翩的云勇衣不解带伺候了大孃孃半年,端屎倒尿,捶背洗脚,软言细语,温柔如初。病房里没人不羡慕,都以为他和大孃孃是恩爱夫妻。
山楂树大孃孃出院后,云勇在大孃孃家附近租了房,没再回杭州。他很坦荡地告诉伯伯,大孃孃不管变成啥样,一直在他心中不可撼动,这么多年不结婚,就是放不下。不奢求大孃孃为了他离婚,或者放弃什么,就这样,在不远处看着她,就好。伯伯浊眼浊泪,不知是感动还是后悔。
大孃孃大病过后,腿瘸了,身体一直无法痊愈,常年吃药。五官依然,但灵秀之气荡然无存,长年累月辛劳,疾病缠身,脸上沟壑纵横,韶华早已不复当年。在59岁那年,志刚主动提出离婚。
苦等了41年,云勇终于如愿以偿和大孃孃结合。云勇紧搂着大孃孃娇弱的病体,热泪盈眶。生怕这是一场梦,梦醒后,他的她会被窗外的寒风掠走。他们相亲相爱,在举目无亲冰天雪地的哈尔滨无比珍惜地过每一天。
但三年后,抗不过病魔,大孃孃撒手人寰。按大孃孃遗愿,骨灰埋在了奉节老屋后山那颗山楂树下。云勇再次迁居奉节。
两鬓斑白的云勇坐在山楂树下,抬头望天,喃喃自语:“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再也不会了。”
夕阳如血,山楂花萧萧飘落似雪。但自此后,该山楂花就变成了血红。
三月的阳光穿过窗户,有些刺眼,葡萄安静地抽着新芽。李姐说一辈子从没见过没听说过云勇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大孃孃身上,她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
我们怀疑爱情,但它真实地存在,并真实地发生了。猛然想起张艺谋执导的电影《山楂树之恋》,不知道大孃孃是不是就是那个故事的原型。
(文中均化名,据李姐口述,加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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