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还坐在桌前捧着那捆竹简。夜已经深了,灯早早就灭了,不然这个月的灯油又该不够了。这晚没有月亮,孔丘早已看不见竹简上的字了,但他还是端坐着,在头脑里温习着今天读过的那几篇文章。学而时习之,这是他为自己定下的功课,每天一定要做完了才可以去睡的。夜是越来越冷了,孔丘的手不自觉地往袖子里缩了一下。这让他有一点走神,寒冷,是的,这种感觉从他三岁时起就一直折磨着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那年他的老父亲刚去世,他和年轻的母亲就被家族赶了出来,他甚至都不能为自己的父亲守灵。当然这些事情那时的他还无法理解,这都是他在此后的艰辛生活中一点点知晓的。人情冷暖,他在还不长的人生中早早就体会到了。
而母亲在去年也死了。他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为母亲服丧,这让他很意外。自己很少会在读书的时候走神,更别说差点把为母亲服丧的事情都忘了。对了,读书,还好可以读书。读书和思考,这两件事让他可以平衡一直以来生活中的痛苦,尤其是母亲离世的这一年。他重新把心思放到了刚才温习的文章上,很久以前他就发现,精神世界带给他的力量完全可以帮他抵御现实世界中的寒冷。
突然一阵腐木摩擦的刺耳声音再次打乱了他的思绪。门又被风吹开了,他想着,该修一修了,其实该换了。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关上了门,又是一阵刺耳的声音。他转过身,却一下子惊得退了一步。桌子旁竟然坐着一个人,而且,好像,好像还是个女人。因为总是在黑暗中温习功课,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看东西。那分明就是一个女人,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朦胧中看不出年龄,但孔丘却清楚地感觉到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或许比自己还小,孔丘甚至感到自己看见了她藏在黑暗下的姣白肌肤和俊秀脸庞。想到这里,孔丘用力地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他自己都不知道。
过来坐吧,女子先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很低,好像是贴着地面传过来的一样。
你、你是谁,孔丘问。听见女子先开口,他有点慌了。
先过来坐吧,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孔丘还想犹豫一下,却已经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她的态度给孔丘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
孔丘回到桌前坐下,然后才开始认真地打量她。夜太浓了,还是看不清,不过他已经能够确定,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位女子确实很白。一定也很漂亮吧,他想,如果能靠近一点看看就好了,或者把灯点上,反正灯油就算省着用也撑不到下个月。可她是谁,她是怎么进来的,她怎么能突然就坐在了自己的屋子里了呢?孔丘对自己很有自信,虽然自己还很年轻,但附近的人有什么问题都会来请教他。可现在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还在想一些与眼下无关的事情,比如她为什么一直侧着脸对着自己。她的眼睛看起来不大,不过好像是因为她只是半睁着眼睛。她的头发盘得不整齐,有的垂下来把耳朵给遮住了。她在笑吗?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细节,但孔丘总觉得她的嘴角是翘起来的。她的嘴好像动了一下,嘴唇干吗?是不是口渴,要不要去给她倒杯水呢?家里还有水吗?
我知道你,女子再一次先开口了。
孔丘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愣了一下。可能是因为离得近,这次她的声音听起来高多了。而且自己正在想关于她的事情,就像被识破一样,孔丘有点慌了。不过听清了女子说的话后,他马上挺直了身子,连带着头也扬了起来。这儿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他说。我是说这附近的好几个村子,他又补充道。
我知道,人们都说有事情找你,比找那些当官的还有用。女子说。
这算什么,以后我还要治理更大的地方,还要……
治理?女子打断了孔丘,你是说你在治理这儿吗?
虽然听不见声音,也看不出什么动作,但孔丘觉得女子好像在笑。他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说我在治理这儿,我也不是自大。只是我相信,只要我这样坚持下去,将来一定会有人请我去帮他们治理国家的。
你觉得自己的能力可以治理一个国家了吗?这还不是自大吗?
女子的问题并没有让孔丘觉得窘迫,他好像早就想好了答案。当然,也许现在我还没能力治理整个鲁国,但以后我一定可以的,而且我一定比现在的那些贵族们做得更好。甚至是站在天子旁边,帮他治理整个天下,都是可能的。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女子突然转换了话题。
女子对孔丘的志向好像丝毫都不在意,这反而让孔丘有点窘迫了。而这也让孔丘反应过来,自己在这种奇怪的处境下,竟然对着一个深夜里突然在自己家中冒出来的陌生女子说这些,自己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还没看清呢!
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孔丘接着她的话问道。
我不告诉你。
这次孔丘确实知道她在笑了,因为她的笑声已经传遍了整间屋子,而且孔丘确信自己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她的笑声是银白色的,像夏天时候的闪电一样,有一个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可惜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孔丘想。当然她的回答和笑声更多的是让孔丘有一些生气,他感到自己似乎总是被她的话牵着走。
哼!
这一声“哼”连孔丘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在一个女子面前如此失礼呢?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子对孔丘的失礼并不介意。
嗯?
孔丘没听明白女子的话,不禁歪了歪头。
女子忽然向他靠了过来。孔丘没来得及做什么动作,因为女子的靠近让他想起了什么,很熟悉的感觉。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女子已经把头贴在了他的胸口上,双臂环绕着抱住了他。
这下孔丘完全不敢动了。他努力低着头,同时尽量让身体保持不动。他看到了自己胸口上铺着一片乌黑的头发,一股特殊的气息涌进了他的鼻子里。不是什么味道,只是一种气息,一种年轻异性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他终于想起了刚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夜深人静,陌生的年轻女子出现在单身男子的房间,并与其亲近,这不就是老人们经常会说起的故事吗?
但他还是不敢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应付现在的局面。
女子也没动,但她搂着孔丘的双臂更紧了。孔丘能够感觉到女子的呼吸,她呼吸的节奏已经渐渐地与自己胸膛的起伏达到了一致,也渐渐地随着自己胸膛的起伏急促了起来。
孔丘终于开口了,我在为母亲服丧。说完后,他发现女子的手臂慢慢松了下来,孔丘长舒了一口气,身体却还紧绷着。
唉,女子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女子低着头,但孔丘觉得这声“唉”叹到了自己的脸上。女子还是抱着自己,可呼吸却一下下顶着自己的胸口。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孔丘今晚第一次主动地提问。
听到这个问题,女子收回双臂,离开孔丘的身体,重新坐了起来。夜好像更深了,孔丘仍然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能确信她的美丽。
我叫颜徵在。
孔丘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向后退了两步,身子深深地躬了下来,头差点撞到了桌子上。
母……母亲大人。
孔丘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她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女子,或者说孔丘的母亲看到孔丘的反应后沉默着。这时的孔丘心里却十分的冷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请母亲大人回去吧。孔丘这样说着,语气坚定,尽管他并不知道母亲应该回到什么地方。
对面的女子也开口了,你知道吗,我嫁给你父亲时他已经六十多……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孔丘大声打断了女子的话。
唉。
孔丘低着头,再一次听到女子慢慢地叹了口气。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孔丘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抬起了头。原本坐在桌边的女子已经不见了,屋子又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人。熟悉的寒冷再次沿着地面攀到了他的身上。孔丘走到门前,打开了门。外面是更黑的夜,天地间唯一能被感受到的只有寒冷。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了孔丘的心头,他觉得,寒冷,也许自己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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