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内心陷入一片苍茫混沌的状态,无法言喻,且无从得以释放。眼泪是宣泄压抑情感从而带给内心深刻地慰藉。然而,我的眼泪却不见了。
内心的游离失所使人的本质脱离现实,自我封闭,过于沉溺过往的爱与时光。我开始变得不喜欢说话,对任何人和事。就像父亲不在了的那段时间。
还记得儿时将自己的小手放在父亲大而温暖的手里,手心里有厚而硬的茧,粗糙的几乎要刮破我手上的肌肤。将脸靠在那只大手上,有淡淡的烟草的味道。和后来病床上握在我手里的那只手一样,有着同样的暧昧的烟草气息。陪伴他一生。
父亲的一生平淡,落寞。不知是命运如此,还是和他自己有关。
我沿着弯曲的山路大步地攀延,阳光很好,放眼望去,浓郁的松树林,青的草,蓝的天,还有被我即于脚下的如手掌般大我们居住的城市。
远处,父亲喊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在山峰侧面的沟壑中找到了他。他满眼微笑。我看见两棵相拥而生的粗壮的树,繁密的枝叶透着深纯地绿色相互纠缠向天空和四周蔓延,像一把巨大的伞。地上有熟透地自然掉落的果实,散发着清甜浓郁的果香。我捡起地上一只梨,放在地上的部分已经腐烂。我望向父亲,他摇头表示可惜,他说可能是太偏僻了,很难被人发现。
我们摘了满满一袋子山梨。下山的时候,父亲递给我一只。我咬了一口,果肉软滑,汁液丰富酸甜。父亲看着我,微笑。我们在落日的余艳中享受着丰收的喜悦。我将另一只手放在父亲厚实温暖的手里,我们相约下一个果实成熟的季节,还会再来。可是后来我们再不曾去探望过那两棵相互依靠的老梨树。那一年,我十一岁。
内心的空洞无法释放和填充,渐已阴郁。它是大脑皮层下的一种执拗与刚烈。姿态华丽。一直牵引着心脏有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我离开了原本生活的城市,去了一个遥远地陌生的小镇。远离了亲人和朋友,一个人孤单的生活。思想麻木,表情漠然。日复一日。
十六岁那年我考进了省城的一所专科院校,满怀新喜和期待。入学的时候是父亲送我,已经记不起一路上我与父亲的交谈,只记得火车一路奔驰和车窗外不断被抛于身后的秋天的树。
学校很壮阔,教学设施一应俱全。学生密集而有秩序。寝室里有早到的学生,我们相互介绍。父亲无语,只是背对着我帮我整理床铺和一些日用所需。很快同学们说下午课的时间到了,父亲转过身让我和同学们一起去,说他也该回去了。我们在校园里分手,他转身,我看到他眼中有闪亮的东西。
下课后,我回到寝室一个人呆坐在床上看屋里的一样一物,仔细辨别着操场上的嬉戏声和门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所有的一切陌生地让我害怕,我开始想回家。
门口有脚步走近的声音,门被轻轻推开。我转头,是父亲。他看到我,眼睛红润。他说买了晚上的车票,还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我知道从车站到学校要搭两次公车。
晚饭的时候,父亲说要走了,再晚就没有公车了。我送父亲,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说一句话,只有散落一地被我们踩在脚下树叶清脆的声音。
临别时父亲说好好学习,不必担心学费的问题,然后跳上车。我看到他眼角滑落的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一个中年男人的眼泪。和他昏迷的那段时间里眼角不断渗出的泪一样,我知道那均是对我的不舍。
他向我挥手,示意我可以回去了,他看起来那样软弱,一个父亲的爱与牵挂。
我固执的站在原地,直到那辆车远远的消失在路的尽头。夜晚悄悄来临。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渐渐习惯了有节奏的校园生活。母亲来看过我一次,说她要去外地做生意,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继续上学。
父亲是一个倔强,憨直,有着很强自尊心的人。为了我他也曾试着放弃本职工作到外地打工想多赚点钱,可一次意外事故几乎要了他的命。那个时候,我和母亲都不在他身边,甚至完全不知。
然而我却忽略这一切鄙视他郁郁不得志的生活,用年少叛逆而无知的心疏离他,愚蠢的行为不止一次的如利刃般刺痛着他。对他无可弥补的错失,伴随我的一生,给予我无尽地抵御生命的沉重。没完没了。
小镇的天气飘忽不定,时常数日阴雨连绵。内心的阴暗更加无法重见天日。
很多个夜晚,展转反侧。父亲滴落的眼泪渗透每一寸肌肤,好象身体中有什么膨胀,碎裂,空荡。
当黑夜慢慢隐退天空渐明的时候,我想象自己从高空坠落,姿态华美,呈飞翔状。瞬间了结尘世情缘,同时也瞬间将我的意志摧毁在天亮之前。
父亲不在之后,母亲卖掉了我们的家。我便悠悠荡荡,流离失所。我开始对家,生日,春节等有关事物表示冷漠。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亦是我的宿命。
二十岁那年,我结束了烂漫的校园生活。同年十一月,也结束了父亲对我的疼爱。那一年,父亲四十四岁。
初冬的午后阳光和煦平静。接到另一所城市的电话,说父亲生病送进了医院。我拿着听筒半时无语,呆立在原地。
那个夜晚的天空干净,冰冷,有寂寥的月散发着彻骨的凄清的光。当我轻轻推开病房的门,父亲安静地躺在纯白色的病床上,有汩汩地氧气的声音。我靠近他,父亲紧闭双眼,表情淡然,眼角有不断渗出的泪水。
医生说是急性脑血管破裂,由于病发时没有人在身边,昏迷时间过长,脑部大量出血,已没有手术的必要性。我开始大声哭泣,四年里父亲一个人过着孤单等待的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昏睡在生命最末端的夜晚里。我的哭泣越加强烈,冲破胸腔,有几近破碎的声音。
那一夜,我守在他身边。将他大而温暖的手握在我的手里,靠在我的脸上,轻轻的抚摸他干枯发烫的身体。我们整夜流泪,我知道,那均是对彼此的不舍。
与父亲的最后一次相处,是在我毕业前回去看他。每天吃饭,睡觉,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要求和我拍张合影,我固执的拒绝,他轻声叹息。临别前他说中秋节回来吧,一起给你过生日。我说再说吧。最终我推拖各种借口还是没有回去。后来姑姑告诉我,中秋节的时候父亲很失望,看得出他心里的难过。我卑劣的行径再一次伤害了他,残忍地碎了他的心。而这一切最终将会全部加倍得还给我。
凌晨四点,父亲呼吸渐弱。他始终没有醒过来,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这将意味着一种结束,一种永远的失去,在我今后的生命中他将不会再出现,他会带着我对他的亏欠让我永远失去他。
我应该受到这种惩罚,我将用一生的眼泪来偿还对他的亏欠与想念。
然而,当我拿到父亲的那张死亡证明的时候,我的世界瞬间崩塌,泪水在眼中地动山摇,无法落下。我发现我不知道他出生在哪年哪月,在我过去的二十年里竟从未对他说过一次生日快乐。
整个葬礼简单,冷清。我的嗓音干枯,暗哑。
后来,我便尚失了哭泣的能力。
我常常做一个梦,月光下,自己如儿时一样伏在父亲宽阔温暖的背上,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脸,昏昏睡去。可当梦醒来,黑暗中只有我十五岁干净的笑容与疼爱我的父亲被镶嵌在框架中,还有我左心房渐已碎裂的声音。
我的梦一直延续着,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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