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个春天就要进入尾声的时候，学校安排终于大家去春游了。
舒颜提着一大包刚从食品商店买来的零食踏进房门。这一排暗红色砖房中的一个小窗口就是舒颜的家。一家三口住在一间大约15平米的房间里，这对于90年代的上海人来说，是共同的记忆。
跟在舒颜身后的母亲先整理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碎发，然后另拿出一个塑料袋，装了几包零食，对舒颜说:“我拿去给英凤她儿子。”
“我去吧！”舒颜从母亲手里一把拿过塑料袋，一转眼就站在了隔壁白野家的门口。她轻轻地敲了敲门，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梳着精致发髻的女人开了门，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和白野一样的黑边眼镜，洁白的牙齿以一种好看的角度逐渐展开:“小颜来啦，来找白野玩儿吗？”
舒颜喜欢这好听的声音，从她很小的时候起，这声音就时常呼唤她的名字，甚至给她唱过儿歌。“不了，阿姨。这包吃的给白野吧，明天春游。”
“白野，快出来！小颜来给你送吃的了！”
舒颜急忙摇摇手:“阿姨别叫他了，我还得回去整理东西呢。阿姨再见！”说完，舒颜一转身消失在了旁边的一扇门里。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在白野家玩一会儿？”母亲正拿起一卷挂面和两个小塑料袋准备去楼下的公用厨房。
“嗯。”舒颜随口敷衍着。
幸好母亲也没再说什么，就下楼了。
母亲走了之后，这15个平米的空间就成了舒颜一个人的世界。父亲还没有下班，这饭前的半小时从前是舒颜最害怕的时光。虽然这房间狭小的一眼就能看尽，但对于幼年的舒颜来说，就仿佛空旷的宇宙那么大。所以她常常在这个时间段被母亲送去白野家，因为白野家有自己的厨房，他的母亲不需要跑去楼下做饭，她可以一边做饭一边看管两个孩子。但现在的舒颜，越来越喜欢这个时间段了，因为只有这个时间，她才有自己一个人的独处机会。
明天的春游会有趣吗？那些游乐设施已经不那么吸引人了，班里的女生三三两两的有了自己的小团体，如果自己不去凑这个热闹会被其他人排挤吗？如果总和白野在一起，是不是又会被别人误会，就像上次那个讨厌的孙猴子，居然说我们……说我们……舒颜不知道，她的脸已经红得发烫了。
（二）
暮春的天气已经开始燥热起来，校园里的绿树肆意地伸展着，油光发亮的叶片在阳光下贪婪地呼吸。同学们早早到了教室，尽管这群毕业班的孩子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盼着春游，但对于他们来说，能出去撒欢一天总好过待在教室里听课。
学校租来的公交大巴整齐地收尾相接，停在校门口的空地上，一个班接一个班的学生上了车。由于公交大巴上的座位没有那么多，大家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舒颜和胖妹挤坐在一个单人位上，她向车尾望去，看到白野拉着扶手站在几个男生中间。白野今天穿着短袖衬衣，结实的小臂从袖口露出来，浅蓝色的细纹使他整个人都特别精神。
车辆发动引起的颠簸让舒颜不得已回过头来。要不然，她就会和白野四目相接了。白野从车尾向前俯视，看到舒颜头上的明黄色蝴蝶结随着车辆的抖动不停地上下跳跃，周围的亮黑色发丝也不断地起伏，舒颜白皙的脖颈在小圆领的衬托下显得特别圆润。周围的鼓噪声和老式柴油发动机带来的轰鸣声，让白野的喉头一紧，他使劲吞了一口口水，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三）
游乐场因为学生们的到来显示出了活力。过山车开始在轨道上来回奔波，震动的声音让人在远处看就觉得害怕；旋转木马在音乐声中不停地转动，一年级的孩子们排起了长队；摩天轮巨大的轮盘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一个个轿厢不断地随着钢轴画出完美的圆形。
五年级的学生都被允许自由活动了，白野在人群中搜索着明黄色的蝴蝶结。真是的，一转眼就不见了。就在老师宣布分散活动的瞬间，白野的视线就被汹涌的人潮打乱了。到底去哪儿了呢？
“白野！干嘛呢？跟我去玩激流勇进吧！”孙猴子从背后勾住白野，整个人贴在白野的后背上。
这烦人的声音和过分亲密的举动并没有激怒白野，因为这时他看到了那正在跃动的蝴蝶结。舒颜和胖妹正在一个卖气球的小摊前，她手里拿着两三个气球，看上去在和胖妹讨论该选哪个。白野刚抬脚想走过去，就被孙猴子一把拖住胳膊。
“走吧走吧！激流勇进可好玩了！”孙猴子不由分说地把白野往那高高的水桥方向拖。
（四）
舒颜望着高高的摩天轮，心里想着上面的风景会是什么样的。胖妹在一边喀嚓喀嚓地嚼着薯片，嘴里说着一些听不太清楚的话。
舒颜曾经在电视剧里看见过乘坐摩天轮的情节——封闭的小轿厢里，男生与女生互生情愫。想到这，她的目光才聚焦起来，看了看眼前的胖妹。然而，她的目光很快就被胖妹身后一个人影吸引住了。白野被孙猴子架着胳膊从远处走过来。孙猴子正兴致勃勃地在说着些什么，白野则有些木然地点头回应。
如果以上帝视角来俯视整个游乐场，你会发现从进入游乐场到现在，白野和舒颜就以一定的距离保持着相对运动。舒颜在咖啡杯中旋转的时候，白野正坐在飞椅上听着耳边的风声；舒颜从弹跳飞机上下来的时候，白野正从过山车的座位上站起身来；舒颜在食品摊位前买棉花糖的时候，白野刚刚走进一家纪念品商店。而现在，这个距离即将缩短为零。与此同时，陈老师即将结束第一轮的巡视，而她的终点就是摩天轮下的小凉亭。
“白野！”舒颜踮起脚，挥手招呼着。
白野看到舒颜，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白野，来坐摩天轮吧！”
跟着舒颜的声音，白野径直走了过去，孙猴子还挂在他的肩上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直到他们走到舒颜面前，孙猴子才从自己的滔滔不绝中醒过来:“白野，你不会想坐摩天轮吧！那都是小姑娘喜欢的东西，慢吞吞的有啥好玩的！”
“死猴子你说什么哪！摩天轮可好玩了你懂什么呀！”胖妹伸出拿过薯片后那油腻腻的手指指向孙猴子的鼻尖，仿佛要戳穿他的脸。
“白野，来和我们一起坐吧，孙猴子也一起吧。”舒颜还是那样明媚地笑着。
“嗯。”白野刚想侧身走进队伍，就被孙猴子拉住了。
“你还真坐啊！要坐咱们也不跟这些女生一起坐，走，咱们到后面自己排队去！”
“你自己去，我就在这儿。”
被抛弃的孙猴子明显被激怒了，他涨红了脸，愤怒地吼起来:“白野！你什么意思！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舒颜！老跟着她，还要一块儿坐摩天轮……”
“你们在干什么！”陈老师尖锐的嗓音打断了孙猴子的怒吼。
孙猴子转过头，看到陈老师那怒不可遏的表情，惊讶得连嘴都来不及闭上。
“白野，舒颜，给我出来！”陈老师转过身，白野和舒颜对望一眼，便跟着那背影离开了摩天轮。
（五）
陈老师坐在凉亭靠左边的一个座位上，两眼放射出锐利的目光，好像能放射出激光似的，从上到下来回扫描着眼前站得笔直的白野和舒颜。
“说，你们俩怎么回事儿？”陈老师终于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
“我们是好朋友，只不过想一起玩。”白野看上去很镇定，舒颜勉强控制住自己狂跳的心，她甚至听不清白野在说些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开合。天哪！他为什么能这样冷静？
“好朋友？那孙亮为什么说那些话？你们俩是不是总在一块儿？”
“陈老师，孙亮是在胡说。我和舒颜从小就是好朋友，只是在一起玩。”
陈老师狐疑地看着白野，然后又转向舒颜，再次对她进行了扫描。“是不是这样啊？”
看到陈老师的神情略微缓和后，舒颜憋着呼吸从口中挤出一个“是”来。
陈老师又转向白野，开始说一些“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成绩这么好，老师和你父母都对你很有期待”之类的话。
舒颜像失了魂似的站在那儿。他刚才说了什么？哦，好朋友，我们是好朋友。对，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所以我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当陈老师的声音快要消失的时候，舒颜才回过神来。“走吧，集合吃完午饭，我们就要去大草坪参加集会了。”
陈老师站起身走向集合地点。白野拍拍舒颜的肩膀，看到舒颜两眼放空的样子。“走吧，去集合了。”
摩天轮上空的太阳向西移动了一些，这个距离看起来只有几厘米，但是由于折射，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光晕。它仿佛被定格在空中，再也不能移动了。
（六）
“今天陈老师好像很生气。”
“嗯。”
“就是因为我们总在一块儿吗？”
“或许吧。”
“你说我们是好朋友对吗？为什么陈老师还要那样生气？她好像不太相信你的话。男生和女生不可以做好朋友吗？”
可以吗？细雨把白野额前的头发淋湿了，回家的路似乎特别长，为什么舒颜有这么多问题？白野不知道舒颜想得到什么答案，只能沉默不语地向前走，却没有意识到舒颜早已停下了脚步。
“白野！”身后传来舒颜的声音，“我们是不是朋友？”
白野转过身，歪着头:“是啊……”
舒颜一手调整了一下书包的背带，径直向前走，经过了白野的身边仍然没有停下。
她好像不太高兴，她在想什么？我说错了什么？白野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跟在舒颜的身后。
舒颜走得特别快，突然，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别跟着我！”
可是白野的家也在前面，他不知道舒颜今天是怎么了。白野感到有种莫名的愤懑从脚底涌上来，他直走到舒颜面前，盯着她的脸，想看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舒颜顿时有点窘迫，本能地举起双手推了白野一下，可能是因为搞不清白野的目的，她用力过猛，白野向后退了两步才站住。
啪！白野的眼镜掉了下来，镜架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石砖地面上，好像在嘲笑着两人。
“你干什么！”白野觉得脑门前一股热流。
舒颜也被吓住了，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我……我只是……”
白野捡起眼镜，想到回家后要面对母亲的质问，心里像有无数小虫在爬。
“对不起。”
舒颜记得小的时候，他们也吵过架，甚至还会打起来。有时是为了争抢一块积木，有时会为了游戏争辩不已，有时为了最后一小块苹果……舒颜见过白野哇哇大哭，见过白野耍赖坐在地上怎么都拖不起来，她常常用自己的小肉手拍拍白野的后背，奶声奶气地说着“不哭不哭”，有时她还会一把抱住白野的头，然后哈哈大笑，两人就这么笑着和好了。
可是现在，舒颜突然发现自己不可能再这样对待白野了，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白野捡起眼镜，仔细地端详着:“我得把它修好，走吧。”
舒颜跟在白野身后走进了医院后门旁的眼镜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他们在柜台前站定，不知如何开口。
舒颜轻轻地喊:“老伯伯……”
那老师傅睁开惺忪的睡眼，用许久没有开嗓的混沌喉音问了句什么。
舒颜壮着胆子说:“我们要修眼镜。”
“看看。”
白野把眼镜交到老师傅手里。只见他眯缝着眼瞧了瞧折弯的地方，又越过老花镜看了看两人。
“这一个腿已经弯了，得换一个，你们俩有钱吗？”
两人对望了一眼，从口袋里搜索起来。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硬币摊在柜台上，无情地嘲笑着两人。
“我们只有……43……”舒颜想起那个和胖妹一起买的气球，如果没有买它就好了，还能多3元钱，何况那气球没多久就瘪了。
老师傅从鼻腔里发出了“哼哼”的笑声:“这我可没法儿修。”
“可是……这已经是我们的全部了，只有这些了。您看，只有您能帮我们了。”舒颜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半带着撒娇，半带着哀求地说。
老师傅明显松口了些:“这整根的肯定换不了，要不就把中间这段金属的部分换下来。这一般人可不会修，我……”
终于，白野重新戴上眼镜，却在店门口被大雨挡住了去路。两人相视一笑，冲进了大雨。当脚步踏进红砖房的黑漆大门时，两人都湿透了。舒颜抹去脸上的雨水，转过头对白野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吗？”
“嗯。”
对啊，只要一直这样在一起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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