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自来水管“哗啦啦”地流着，朱少言冲洗着刚下手术台的双手，他感到头晕目眩，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发什么呆呢?”护士“啪”地关上洗手池的水龙头，提醒朱少言。
“啊，哦，没事，有点累。”朱少言这才回过神。
“值班了?”护士问道。
“嗯。”朱少言点点头。一夜的住院值班，加上上午他担任了两台手术的助理医生，他感觉一挨着床就能昏睡。可是，他还得赶回学校准备实验和论文，因为导师马上要约他见面。
一年多来，朱少言都没睡过长觉。一边是博士毕业的日期将近，一边是在医院学习临床知识，他不是在熬夜值班，就是在熬夜看文献、准备论文。这是既想坚持科研，又想尝试临床的代价。朱少言逐渐明白，令人累的也许不是压力，而是迷茫。
走在手术间的走廊，朱少言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也定在远处等着他，直到他走进，想躲也躲不及。
“爸。”朱少言叫道。
朱辉僵硬了几秒，待他认出朱少言，才搭话，“真的是你，怎么长这么胖？”
“没时间运动，值完班又瞎吃，体重就没控制好。”少言扭过头答道。半年里，他长了20公斤，很多人都认不出他来，半年没见面的父亲朱辉也不例外。
“你来楼下上手术？”少言接着问道。
“是啊。”朱辉边整理手术服装，边说道，“你实验做得怎么样？论文发了吗？”
“还没出结果，在准备。”少言答道。
“听李教授说，你在医院的实习表现一般。”朱辉严肃地看着少言，“你多努力，不要给我丢脸，到时候我不会帮你的，靠自己努力！”
少言没敢看父亲，只是点了点头。
“我去准备手术了，走了。你有时间就减减肥。”朱辉丢下话，快步走向手术室。
少言深吐了一口气，他习惯了父亲“短平快”的对话。对外人来说，父亲朱辉是有名的外科“第一把刀”对他来说，自从母亲过世后，父亲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父亲在医院的时间，远比小时候陪伴他的时间多。朱家三代行医，少言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是医生，这让他在大学选专业时，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读医。
因为出身于这样的家庭，导师、同学都相信少言能当个好医生。可事实是，眼见他就快三十岁了，还不知道能否按时拿到博士学位，也不知道到时候年龄还能否符合心仪医院的要求，更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里。想到父亲在自己这个年龄时，已经在业界小有名气，少言也能理解父亲望子成龙的心切了。要是让别人知道，朱辉的儿子连博士毕业都遥遥无期，恐怕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
少言总想，自己做出一点成绩的时候，再和父亲交流。即使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医院工作，他还是和同学租房住在外面，鲜少回家，和父亲待在同一空间时，空气里都弥漫着压力。然而，似乎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赶不出“一点成绩”。回去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父子俩更渐行渐远。
少言回到公寓时，头晕的感觉更强烈了。他眯着眼睛在沙发上小憩。
“少言，少言，醒一醒，醒一醒，你睡了好久了。”室友张彦推醒了少言，担心地问：“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没事，36小时没合眼，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少言尝试坐起身，但是手一软，又倒在了沙发上，“可我头特别晕，四肢无力，起不来……”
“你这状态不对，我送你去医院！”张彦麻利地扶起少言。
少言本想推辞，却使不上力。
张彦的坚持，救了少言一命。
医生诊断，少言是因颈动脉狭窄导致到大脑供血减少，所以才会头晕、四肢麻木。
“如果晚一点送到医院，你可能就脑梗而死了，年轻人！”医生感叹地说，“晚一点给你做一个血管成形介入手术，疏通一下就好。”
少言怎么也想不到情况这么严重，还需要做手术。他心里有些害怕，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成，怎么能死？
“医生，我们也是医学生。少言这么年轻，怎么会得这种老年病？”张彦替少言问道。
医生打量了一眼少言，淡淡地说：“他体重突然增加这么多，血脂、血压也异常，加上长期熬夜，生活习惯不规律，年轻怎么了？年轻也会得病。拿这个单去交押金，办理入院手术。”
“你怎么不去你爸的医院？你爸能给你安排一个好点的医生，好点的病房。”张彦问道。
“这是小手术，就不告诉他了。他说不定还在手术台上，没时间接电话呢。”少言答道。虽然他对手术感到害怕，毕竟自己差一点就死掉，但他更不想父亲说他，学业、事业一事无成，还搞坏了身体。想像父亲的反应，他宁可自己签字手术，也不愿向该死的自尊心低头。
“那手术费怎么办？押金和术后住院，可能还需要几万块呢。”张彦担忧地问。
少言递给了张彦两张信用卡，然后拨通了保险公司的电话。少言大学时就悄悄给自己买了重疾险。读医的人，更明白医疗费用就像无底洞，买保险就像在攒泥土，确保生病时，能把这无底洞埋浅一点。
理赔员核对了少言的病情，他的手术是“颈动脉狭窄介入治疗”，经过血管造影诊断，少言有一条以上的颈动脉存在50%以上的狭窄，因此需要做血管成形术。这个病症属于轻症，少言可以获得相当于保额30%的理赔金，按照少言的投保额30万计算，约有9万元，足够覆盖这次的医疗费用。
少言提交了入院记录用作理赔申请。理赔员告诉他，因为他投保的是重疾险，只需要诊断证明即可，不需要住院清单等报销收据。重疾险的理赔金会一次性支付给少言。
少言手术后没过几天，就收到了保险公司的理赔金汇款，帮他还清了之前用信用卡支付的住院押金等费用。
“你这保险可真起到作用！”张彦在病房感叹道，“咱们学医苦，要不是临床实习这么辛苦，你也不至于落得这病。可怜的还是，咱们是学生，连个单位的医保都没有。哎，转头我也要去给自己配个保险，指不准哪天就能用上。”
少言笑了笑，说：“说不定我以后不会学医了。我想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你想清楚了吗？”张彦感到很惊讶。
“你看我病了，一家子的医生也没帮上我，反而是你救了我，保险付了钱，你说是不是？”少言开玩笑地说完，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父亲朱辉。
“嘿，那什么，我担心你，所以告诉了叔叔。”张彦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往外走去，“做手术是大事，叔叔也关心你身体。那你们聊。”
朱辉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桌上，关切地看着少言，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少言先开了口，“爸，我没事了，过两天就能回医院上班，只是夜班是值不了了。”
“这倒不要紧，重要的是，你的身体要恢复好。”朱辉说道。
难得听父亲讲关心自己的话，少言一时语塞，“也许我不适合学医，以后会不会当医生，我不确定。”
朱辉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学医清苦，我何尝不懂？其实我从没想逼你去当医生，可是你好像较劲儿似地在努力。从小，我因为手术多、太忙，都没怎么陪伴过你，我也不懂你喜欢什么。只知道，如果你想学医，就要认真、坚持下去，所以才会对你严厉……”
朱辉的一番话，让少言感到心都打开了。少言发现，这是第一次父子俩在医院里，父亲没穿白大褂，自己却穿着病患服。也是第一次，他感受到来自父亲的“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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