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的东德，一个人人自危的时间段。
1.
HGW是他工作时的代号，他的职责是为所有不安的掌权者监视一切令他们不安的人，从不肯说实话的人嘴里撬出秘密是他最大的擅长，并且把这种技能毫不保留地教给他的学生们。
舞台一角的男人离HGW有点远，得用望远镜才能看清楚他斯文潇洒的脸，以及暗藏深处的倨傲。男人是著名的剧作家，此刻正在上演的舞台剧出自他手，观众们掌声雷动，不止为他，也为了光芒四射的女主角。
她是众人眼中盛放的玫瑰，也是作家的恋人。台下的观众都爱她，他们希望这朵玫瑰在花园里长久绽放，颠倒众生，但是，也有一个人处心积虑想把这朵花从枝头剪下来捏在自己并不够干净的手里。
看到作家的第一眼时，HGW跟身旁的局长上司说：“我曾警告过学生小心这种人。”
上司不以为然：“他很忠心耿耿，白纸一张。”
台下的贵宾席里，位高权重的部长终于将视线从女主角身上移走，用别有深意的目光盯着局长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你说作家么？”局长虽然眼光不行，但揣测上级心意的能力仍是一流的，他很快说道，“或许……或许他不像表面上那么清白。”
部长满意地笑了。
那么，一切就理所当然的开始了。
以作家的狂傲自大与凡事理想化的心性，抓个让他难以翻身的“罪证”，需要的只是时间。
HGW忠实地记录了作家与女演员出门回家的时间，在他们离家未归的时候，带领一众人马往他们爱的小窝里全方位无死角地装好了窃听器，并顺便威胁了隔壁大嫂为了她女儿的安全最好对今天看见的事情永远缄默。
作家与女演员自然对一切懵然不知，与同道中人开趴体，谈理想，控诉现今社会与政府的一切阴暗面，口无遮拦。
HGW成了作家看不见的新邻居，他的“工作室”在顶楼的一间阴暗小屋里，各种监视仪器闪着红红绿绿的光。
打字机被熟练地敲动着，在一份又一份监听报告里，作家的代号是“勇者”，女演员的代号是“女伶”，他们每一天的生活都毫无遗漏地罗列在HGW的耳机里——趴体上的勇者收到了许多礼物，其中一份是一本曲谱，封面上写的是《献给好人的奏鸣曲》，而赠他此物的好友并没有融入到热闹之中，手里一直捧着布莱希特的书，并且说他觉得自己在这群人中就像个骗子，所有曾得到的荣光都只属于过去。而HGW默默地记下了布莱希特这个名字。
无数个日夜，“勇者”与“女伶”的相爱与争吵，拥抱与分离，都在打字机的嗒嗒声中被忠实记录下来，阴暗的小屋里，HGW永远穿着那一件拘谨朴素的灰衣裳，默默目睹着他人的人生与悲喜。
在漫长的不见面的“相处”下，作家也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危险，只是一个太有才华与理想，又太不甘于压迫与强权的大孩子罢了。
但是面对强权，总会有人扛不住的，比如女演员。
寒夜的街头，她终究是上了部长的车。
HGW从大门的监视器上发现了部长停在大门口的车，他默默坐到工作台前，把两根电线搭在一起，公寓大门的门铃赫然响起。
“让你知道残酷的事实。”他这样说。
正在台灯下笔耕不辍的作家听到楼下大门的铃声，以为是哪个糊涂鬼忘了带钥匙，只好下楼开门，谁知开门后却空无一人，也许是恶作剧呢，他正想着，谁知一转头，却看见了他此生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街对面，女演员从部长的车里下来，在寒风里潦草地整理着衣裙。
作家躲到了暗处，什么都没有说。
也许不说出口，这件事就没有发生。
这个夜晚，女演员很痛苦，作家很痛苦，HGW依然很孤独。
白天，HGW走进作家的屋子，带走了那本布莱希特的书。
作家问女演员有没有看见这本书，她说不知道，作家奇怪地说记得明明是放在这里的。
九月的这一天，洒下蓝色的月光。
洋李树下一片静默。
轻拥着，沉默苍白的吾爱。偎在我怀中，宛如美丽的梦。
夏夜晴空在我们之上，一朵云攫住了我的目光，如此洁白，至高无上。
我再度仰望，却已不知去向——
同一时刻，HGW躺在沙发上看着这本书，脸孔上有少见的温柔。
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带给作家的消息是他的好友自杀身亡，他送的那本《献给好人的奏鸣曲》还静静躺在角落里。
作家把曲谱放到钢琴上，认真地弹奏。
HGW静静地听着，直到泪流满面。
一曲奏罢，作家对身后的女演员说：“那些听过的人，我是指真正用心聆听的人，难道会是坏人吗。”
夜晚，HGW靠在回家的电梯里，邻家顽皮的小男孩问他：“你真的是秘密警察吗？”
他：“你知道什么是秘密警察吗？”
男孩：“知道呀，我爸说他们是会关人的坏人。”
“了解。你叫什么？”
“什么？”
“我是说，你怀里的皮球叫什么。”
“你好奇怪，皮球哪有名字。”
他能从最坚硬的嘴里挖出想要的话，却对一个孩子无能为力呢，人生就是这么有趣。
2.
部长终于不耐烦了，他想要的罪证还是没有。
被赶下车的局长在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大佬失望呢。
夜里，女演员精心打扮，说要去见老同学。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我现在只怕失去你。”作家说。
“我只出去几个小时。”她说。
“我都知道了。”他回头看着她，“我请求你不要去，你并不需要他。你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你不需要他。留下来。”
“不需要他吗？”她冷冷看着他，“你呢，你也不需要吗？或者只是需要得比我少？就算你再有才华或理念，他们还是可以毁了你。因为他们能决定我们演什么，谁来演，谁负责导戏。你不想落得跟你好友一样下场，我也不想，这是我要赴约的原因。”
她还是走了。
来接班的小弟把屏息聆听的HGW吓了一跳，交接完工作，他离开，却又舍不得走，站在房子附近的小酒馆朝大门看，在旁人问他看什么时，他尴尬地走进酒馆。
不多时，女演员推门而入，要了一杯酒独坐窗前。
HGW鼓足了勇气，走到她身边。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许多人都喜欢你。真正的你。”
“演员从来就不是‘真正的你’。”
“但你是。我是你的观众。”
“对不起我要走了。”
“去哪儿？”
“见一位老同学。”
“你看，你又不像真正的你了。”
“这么说你很懂我了？你觉得我会去伤害一个爱我胜过一切的男人吗？你觉得我会为了艺术出卖自己吗？”
“为了艺术？你就是艺术。这场交易划不来。你是个优秀的艺术家，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你是一个好人。”
最熟悉的陌生人的对话到此为止，她离开了酒馆。
翌日清晨，HGW回到工作室，小弟还在呼呼大睡，他拿起昨夜的监听报告逐字逐行地看——
“我接手时，女伶与勇者为要不要去见老同学起了口角，女伶还是出门了，勇者似乎很不开心。但二十分钟后，女伶回来了。勇者和我都很惊讶。女伶说她再也不会离开了。而勇者说他又有了力量，要开始做一些事了。”
HGW的脸上又有了浅浅的微笑，像他读布莱希特那时一样。
小弟醒过来，正要为自己打盹的行为道歉，HGW打断他，说：“报告写得不错。”
HGW的心情，大概从没有这么好过。
3.
作家确实开始做“一些事情”了，他把东德国内的现状，被压迫的一切，自杀的人数，所有“不可说”的事写了出来，并且决定拿到西德出版。
这是个危险的事，也是部长梦寐以求的罪证。
当作家知道小伙伴的家中都被监听的事实后，他很自信自己的家里是幸免于难的净土，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HGW听到了所有他们打算将书稿如何带出境的计划。
事关重大，HGW立刻拨通了边境管理局的电话，但是电话接通后，他又默默挂断了。
“我的朋友，下不为例。”他低声说道。
作家成功了，书稿顺利出境，风平浪静。
“想不到国安局的人这么笨。”作家跟小伙伴们调侃道，仿佛一个胜利的战士。
另一端的HGW面无表情：“走着瞧吧。”
今夜一切平静，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HGW在当夜的报告上敲下了这行字。
作家与小伙伴们决定再接再厉，继续揭露不能说的事。
其中一位希望他在两周内完成新篇章，并为他提供了一台让国安局不能通过字型查到来源的新型号打字机，只可惜他找不到匹配的黑色墨水，只找到红色的，作家说没关系，红墨水一样好使。
打字机被作家藏到房间的地板下，什么都很顺利，只是每次敲完字，手指都免不了沾染到红色的墨水。
HGW说过，下不为例。
他将他们的新计划悉数敲进了报告，捏着它去了局长的办公室。
在他开口之前，局长兴冲冲地拿出一份文件，说这是新出的针对不同类型艺术家的“监禁法则”。
“你知道艺术家分五种类型么，你的作家属于第四类型。他无法独处，必须要找人说话说话。所以绝不能审问他们，这会让他们如鱼得水。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羁押，全然孤立，不知道几时出狱。禁止与人接触，连守卫都不行。好好待他们，不骚扰，让他们无感可发。十个月后无预警释放，他再也惹不出麻烦。 你知道最棒的是什么吗？”局长十分开心，“凡是被我们对付过的家伙，多数都不再写作、画画，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效果。”局长顿了顿，“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干嘛？”
HGW说了另一件事，将那份本要交上去的报告捏成了咸菜。
4.
作家依然自以为安全地继续着他的写作，只是有一天下午，提前返回的女演员看见他正往地板下藏打字机。
当他打算跟她坦白时，她说：“什么都不要告诉我。也许我会像你朋友说的那样不可靠。”
刊载出来的文章掀起了大浪，勃然大怒的部长下令无论如何要抓出写这篇文章的元凶，并且授意局长，以后再不想看到女演员在国内登台。
局长以滥用药物的名义拘捕了女演员，只是精神上的压迫与威胁，便压垮了她最后的坚定，在作家与自己之间，她选了后者。
寒冷的下午，局长亲自带队，作家的家门口，HGW拿出一份报告交给局长：“这是今天的报告。”
局长看了看：“这是‘勇者行动’的最后一次报告了。”
一队人马杀进作家的家中，局长亲手撬开了那块地板。
然而，空无一物。
局长暗骂了一声：“女戏子！”
本已绝望的作家，眼中露出了欣慰。
她还是爱自己的呀，不是她事先转移了打字机还能有谁。
而此刻的女主角早已经不在房间内，她匆匆跑出了大门，但几秒钟后，迎面而来的车狠狠撞上了她。
“我太软弱，永远无法弥补我犯下的错误。”她对第一个冲过来的HGW这样说，遗言。
作家抱着她的尸体痛哭，局长带着他的手下无功而返。一切像个笑话。
局长不傻，回去后他对HGW说：“你该知道，你的事业玩完了。你再聪明，也会露出破绽。以后你就在地窖拆信，拆到退休为止。”
HGW手下从不会有漏网之鱼，除非他想让鱼游走，这是所有人对他的坚信。
5.
地下室里，HGW认真地拆着信件，没有任何敷衍的表情。
身后，一个正听收音机的拆信小弟忽然说：“围墙倒了。”
他愕然。
“真的，围墙倒了！”小弟怕他不信，把耳机递给了他。
广播里一片欢呼之声。
这一天，东德西德成为了历史，一切尘埃落定，云开月明。
6.
作家依然还是那个作家，声誉远播，众人敬仰，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是为数不多全身而退的一个，他依然有能力写下去，依然在舞台上挥洒他的灵魂与光彩。
演出完毕后，已经不能再主宰他人命运的部长再次与作家相遇，装模作样的寒暄，乏味之极。
“我有个问题。”作家在谈话的末尾突然问，“为什么我从未被监控？”
部长笑笑：“你一直在被全面监控中。公寓每个角落都装了机器。你们的一切，我们无所不知。”
“你这样的人，竟操纵过一个国家。”作家鄙夷道。
回到家中，作家拆掉了电灯开关、插座，如部长所言，每个角落都是隐藏的耳朵。
他坐在破损的墙壁前，一言不发。
翌日，他去了欢迎参观的“纪念馆研究中心”，它的前身是东德国安局总部，无数档案留存其中，包括他自己的。
厚厚的档案摞在他面前，他一页一页地翻，所有与他有关的清晰与模糊的往日在整齐的铅字上铺陈开来，说过的话，发过的脾气，流过的眼泪，弹过的歌曲，无一遗漏。
一直翻到最后两页，他看到了女演员的背叛，以及她亲手签下的名字，同时也看到了她在当日下午一点五十分被释放。
作家觉得不对劲，他一直以为打字机是女演员拿走的，可是照这份记录看来，她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做这件事。
档案的最后一页——“搜查无功而返，‘勇者行动’以女伶的致命意外宣告结束。”，落款是“HGW XX/7”。
落款代号的旁边，印着一枚鲜红的指印，不是血，是打字机使用的油墨。
愕然的作家匆匆去到工作人员处，问：“谁是HGW？”
工作人员从档案盒里翻出了一张登记了HGW所有资料的卡片，上头还有他的照片。
尾.
街头，作家坐在车里，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一个毫不起眼的身影，穿着朴素的灰衣裳，拖着装满信件与报纸的小车，不慌不忙行走着。
作家看着他走进公寓，送完信后又走向下一所公寓，他下车，本要追过去，却还是站在了原地，眼看着这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公寓门后。
沉默片刻，作家回到车上，对司机说：“回去吧。”
两年后，HGW依然穿着相同的衣裳，拖着相同的拖车，继续波澜不惊地行走在送信的路上。
他路过一间书店，不多时又折返回来，盯着玻璃窗上贴的海报。
那是作家的头像以及他的新书，书名叫做——《献给好人的奏鸣曲》。
他走进书店，找到作家的新书，翻开，扉页上写的是——“这本小说，谨献给HGW XX/7，致上最深的感激。”
他合上书，走到收银台，把书交给店员。
“29.8元，要包起来送人吗？”
“不用了，这是给我的。”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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