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庄逸事 ---下姑舅

作者: 大弯山遗民 | 来源:发表于2018-11-06 08:58 被阅读20次

    中庄逸事 ---下姑舅

          下姑舅,是渭河源头对姑妈儿女的称呼,对舅舅的儿女则称上姑舅。 我的下姑舅和我在一个村子,三年困难时期被姑妈逃荒带到了陕西,后来姑妈在陕西那边又成了新家,下姑舅的父亲没有儿子,在我父亲的帮助下,下姑舅被从陕西又带回了我们村子。

            刚回来的下姑舅一口的陕西腔,所以被同村的伙伴们称为“陕哥”。其真名倒被人们渐渐淡忘了。陕哥刚刚从陕西回来的时候,只有六七岁大小,因为那边生活好,人长的白白胖胖,穿着华达呢的上衣,蓝毕几的裤子,特别那一件白白的衬衫,让我们村的伙伴眼馋了好长时间。可陕哥的好日子没有过多久。

            陕哥的父亲娶了一个再婚的女人,那女人原来住在我们相邻的村子,带着一个比陕哥小一两岁的女孩,前夫因为偷了生产队里的羊,被队里的基干民兵抓住打了个半死,一条腿也被打跛了,伤好后人就不知道去向了。有人后来说在新疆见过他,但这人终究再也没有回来。两三年后,这女人就嫁给了陕哥的父亲,做了陕哥的后妈。

            陕哥的后妈在邻村的时候名声就不太好。生了一个女儿后就不再生养了。为了不绝后,抱养了我们村四奶奶家的老五做儿子。一次四奶奶去看儿子,结果发现小儿子浑身是伤,有掐的,有咬的,屁股还被炕烫的紫一块青一块的。四奶奶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折磨的没有人样子了,就含泪把自己的儿子又抱了回来。从此,尽管男人还想抱养一个男孩子,但别人一听是她家要孩子,就谁也不愿把孩子往火坑里送了。这也是那男人走的原因吧,听大人们讲。陕哥摊上这样一个后妈,日子过的可想而知。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我们的那个村子十分贫穷,人们连正常的温饱都无法保证。陕哥在这样的家庭当中,经常饿肚子就成家常便饭了,更别说吃好穿暖。陕哥刚来时穿的白衬衫,新衣服早已不知去向了。冬天经常穿着一件黑布棉袄,黑布棉裤。一双条绒的布鞋大拇指总是在鞋外探头探脑。两挂像葱根一样的鼻涕经常挂在上唇。在家受气挨骂吃不饱,就哭哭啼啼地到我们家里找舅舅。那时我们家人口多,我们姊妹五个,还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家九口人。好在爸爸妈妈都是当时生产队的壮劳力,大姐二姐也参加了劳动,一家人还能勉强维持温饱。尽管能吃饱,也没有多余的粮食。那时候吃饭最怕家里来客人,并不是这家人小气,主要是来了客人后,父亲和爷爷陪着客人吃饭,总能吃饱,母亲和我们五个孩子就常常就只能吃个半饱。记得有一年家里来客,母亲做了一锅“米棋花”(一种小米汤里下了面叶的汤饭),我们姊妹几个数着大姐往厅房里端饭,三姐数到第七碗的时候,看见锅里只剩下一点汤水了,就忍不住喊了一声:“吃了七碗还吃啊!”。结果在客人走后被爷爷狠狠地揍了一顿。

            那时的陕哥中午放学总是吃不上饭,就常常来我家蹭饭。大姐和二姐都知道这个习惯,在吃饭前让三姐拿一小块馍馍在门外打发陕哥。陕哥有的是办法:用两个被鼻涕搽的发亮的袖管在眼睛上左擦一下,右抹一下,然后眼泪就会哗啦啦流下来。陕哥一边哭,一边着喊妈妈,这时爷爷总会第一个听到,总会拖着长长的声音问道:是刊刊回来了吗?赶紧来,还有饭里!(刊刊是陕哥的小名)。妈妈在这个时候会从大家的饭碗里匀出一勺饭来,给陕哥满满一碗。饭后,陕哥会用亮亮的袖管擦擦嘴巴,但仍然一脸委屈地,在姐姐们不满甚至愤怒的眼神中悄悄离去。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溜走了,陕哥也一天天长大了,尽管像一株生在地埂上的俾草,但总有阳光雨露的眷顾,陕哥日复一日地壮实起来,初中毕业的他尽管个头不高,但已经出脱的黝黑结实,活脱脱一个庄稼汉的摸样。由于没有考上高中,陕哥的书也就读到了尽头。父亲和爷爷也就对陕哥的父亲和继母无话可说了。

            辍学后的陕哥,倒是一天比一天精神了。首先他在自家的果园里挖了个土坑,人站在里面往外跳,每天挖深一点点,是来练轻功的,又在几颗果树间拉起了铁丝,上面挂了许多用破布缝制的沙包,陕哥总是打了这个击那个,在沙包中间跑来串去,有时会被沙包撞的鼻青眼肿。再用一根长长的木棍,每天在木棍两头涂抹一把酸泥增加重量,像现在的举重运动员一样,举着来练臂力。不久陕哥又拜了中庄的罗铁头为师,正式习练武艺。那时候的陕哥在中庄同龄人中的影响简直就像现在的孩子崇拜成龙一样。不论农忙农闲,晚饭后陕哥总要在自己家的果园里练拳,陕哥练拳的时候是不允许别人看的,只有我沾了上姑舅的光,是破例的。那时我上初中,晚上不用上自习,有的是时间,一有空就往他家的果园里跑,帮陕哥挖一下练轻功的土坑,往练臂力的木棍上涂些酸泥,陕哥练累了,我就乘机在园子里比划一下,这时候陕哥会非常严肃地给我指拨指拨,并常常告诫我不要在外人面前显摆,弄不好会买陕哥的臊呢。后来我去县城上高中,没有了时间回家,跟陕哥练武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陕哥一练就是好多年,裹了泥巴的木棍也有百十斤重。陕哥有力气,又练了拳脚,所以在大几岁和小几岁的孩子中很有些威望,我自然也成了陕哥的跟屁虫,并且常常引以为荣。

            因为有一身的力气,陕哥的父亲又是一个长病汉,家里的大多数农活都是陕哥操持,陕哥在家里也有了地位,陕哥练武后,他继母也不敢再给陕哥脸色看了,在家里也是说了算的角色,中庄的大人都喜欢把陕哥叫尕掌柜,陕哥听见甚感自豪,走路也要把头扬的高高的。陕哥十八岁那年,由我父亲和陕哥父亲做主,准备将陕哥继母带来的女孩嫁给陕哥,就在那年正月初八要给陕哥和那女子圆房的前几天,那女子跟着一个来中庄唱戏的戏班里拉板胡的男人跑了。那时间的陕哥就像霜涮的茄子,成天蔫蔫的,老是找我诉苦,说他命不好。后来,父亲托人在后南山给陕哥说了一门亲事,陕嫂是个相貌一般的女人,在定亲后的第二年就嫁给了陕哥。尽管陕嫂相貌平平,但她善良本分。结婚后的陕哥对生活很满足,嘴边常常挂着“蔫牛丑妻家中宝”之类的话。陕哥的家庭这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陕哥的继母因为女儿跟人跑了,觉得丢人没脸再在家里呆,就跑到离中庄不远的一个小镇上,一个人支起了锅灶,买起了油饼,再也没有回到陕哥的家中,几年后病死在了异乡。陕哥的继母死后,陕哥请了庄上人把她抬回了家里,买了棺木,披麻戴孝地做了一回孝子。这件事为陕哥赢得了不少的声誉,后来陕哥每每对我说起这件事,总是面露得意之色。

            农村包产到户后,人人都想办法挣钱改善家庭生活。陕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学习“毛山”的。(中庄人把风水先生称“阴阳”,把跳大神的叫“师公子”,把抓神弄鬼的叫“毛山”。)陕哥最初拜后南山他丈人家附近的“二杨二”为师,“二杨二”是我们那山前里后有名的杨师,据说杨师捉鬼的手艺很是了得,短艺(搞恶作剧的一种法术)也不少,会“闭枪”“闭窑”“闭灶”,(据说闭枪是能让打猎的人枪不过火,闭窑是让烧砖的窑点不着火,闭灶是让人家厨房烟囱不冒烟的法术)。如果杨师在哪家做法事招待的不好,他走后那家人的厨房烟囱就几天不通气而无法做饭,害的用过杨师的人家总要破财好好招待他。陕哥跟杨师一年多杨师就病死了,陕哥也就出师了。陕哥的记性不好,总是记不住捉神弄鬼的咒语,记得有一次我跟陕哥给庄里的一家人捉鬼,陕哥拿着一把筛子正大呼小叫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看了起来,事后我问陕哥是怎么会事,陕哥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他忘了咒语,没办法只好看自己抄在本本子上的咒语,还告诫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几年过去了,陕哥在中庄的名气总是不大,请他捉神弄鬼的人也不多,没办法,陕哥就又拜了南平的“程背锅”为师。据说程背锅是我们那里最好的毛山,捉神弄鬼一把好手,最绝的是会五鬼抬轿,每次替别人捉鬼完事回家,如果是在夜间,就会念起咒语,招来五个小鬼抬着他一路如飞的回到家中。据说有一次做完法事回家太迟,五鬼抬着程背锅快到家的时候,庄子里的鸡突然叫了起来,五个小鬼撇下程背锅就不见了,结果程背锅被摔在了地上,变成了现在的罗锅样。我是见过程背锅的,他是一个严重驼背的小老头,身高不到一米二三,又瘦又矮,像一个十多岁的小孩,走路时脸几乎会碰到膝盖。但两只眼睛阴森森的,巴掌大小廋的像瘪了气的气球一样的脸庞一脸鬼气,看你的时候会盯你好长一段时间,孩子们都非常害怕他,看见他来,都躲的远远的。听父亲说程背锅天生就是那个样子,五鬼抬轿的说法纯属子虚乌有。但陕哥对此却深信不疑。

            陕哥师从程背锅两年多后,名声渐渐地就大了起来。那时我已经在另一个乡上当了中学老师,和陕哥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每次回家,陕哥总要请我到他家坐坐,让陕嫂炒上几盘菜,弄一两斤酒,拉拉家常。说的最多的还是他捉神弄鬼的事。陕哥对我总是实话实说,有一次他对我谝起了他捉鬼丢人的事,陕哥说在他为邻庄一家人捉完鬼回家的路上,月亮麻麻糊糊,西风一阵一阵,走着走着,突然看见路的中间有一个黑影在晃动,陕哥心头一惊,于是就先掐诀念咒,但念了几次,那个黑影依然在路上晃荡,没办法,陕哥只好掏出了程背锅传给他的降魔杵,朝着黑影打去,结果黑影依然晃荡。陕哥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好夺路而逃,狂奔回家。第二天陕哥寻思究竟是那路恶鬼如此厉害,把程师和杨师教的法门都用上也没有斗过它,弄的陕哥失魂落魄。但程师传给他的降魔杵又不能丢,于是就原路返回去找降魔杵,结果在夜间斗鬼的地方发现降魔杵插在一垛蓬草上。陕哥才明白那晚的“恶鬼”只不过是一垛干蓬草,在麻糊糊的月光下,蓬草被风吹的到处飘动,才把陕哥下了个半死。于是以后我经常调侃陕哥说假鬼吓跑了真毛山,陕哥就会讪讪地笑着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昂。

            每次酒越喝越多,陕哥的话也就越来越多。于是我问陕哥现在捉鬼是不是还忘咒语,陕哥说不会的,即使忘了,谁又能听出他念错,更不会掏本本出洋相了。我又问陕哥常常捉鬼,但究竟有没有鬼,见没见过鬼的样子,陕哥哈哈笑道,谁见过啊,只不过相信鬼神的人心里就有鬼神。听完陕哥的话,我不禁哑然。

            这几年的陕哥越来越富态,名气越来越大,出师走艺的地方也越走越远,中庄和附近的人都叫他陈师,捉神弄鬼的生意也十分红火,一般人还请不动他。他现在有手机,有摩托。每次出门前,总要精心打扮一番,把大背头梳的整整齐齐,披上半新的二茬羊羔皮大衣,最后还要戴上一副茶色的圆框水晶眼镜,背着装有程背锅传他的降魔杵的黑皮包,跨上摩托,朝着目的地一路绝尘而去。一有机会,他还会叫我到他家喝两盅,酒的档次也越来越高,一些甚至是我这个在县城当老师见过却没有喝过的好酒。陕哥在中庄的威望也越来越高,庄间的红白喜事,都请陕哥当“总理”,每每这个时候,陕哥总是穿着他出门的行头,坐在东家的厅房门口,无论是结婚典礼还是丧葬仪式,陕哥总是张大嘴巴,拖着长长的余音,喊着那几句“看客”,“请”,“叩头”,“礼毕”,而且总是喊的有滋有味。完事后,陕哥会盘腿坐在炕上,接受东家敬烟敬酒,然后吆三呵五地大声划拳,陕哥划拳也有特色:一心敬,两家好,三朵梅,四季财,五子魁首六六顺,七巧来财八大仙,九长富贵十年年,总是半唱半喊,一气呵成,陕哥酒量甚大,喜欢打通关,有多少人,他都要和每人划十二拳,美其名曰一年圆满。酒足饭饱,满面红光的陕哥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牙签,一边剔着牙,一边眯着眼睛看着别人划拳,时不时说两句笑话,打一个圆场,在场的人也总是附和着哈哈大笑,听从陕哥的调节。

            回到乡下和母亲说起陕哥,母亲说现在的陕哥把式大着呢,时不时会有小汽车来庄上接陕哥走艺。陕哥也很满足自己的生活,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了,我问陕哥为什么不让孩子把书读完,陕哥说儿子不想读书,再说就是读了大学,还不是给人家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陕哥通过关系,让儿子在一家私人的建筑队当材料管理员,每年也有万数元的进账。陕哥对我说,过两年给儿子定一门亲事,一结婚他就要当老太爷了。一脸的满足,一脸的得意。

            在中庄这片和我息息相关的土地上,总有那么多的事让我牵挂,让我难以释怀,爷爷和父亲都去世了,和他们同龄的程师,杨师也已经作古好多年,陕哥现在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打了半辈子交道的陕哥,儿时拖着鼻涕,总爱哭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还是那么鲜活,可现在打扮整齐,满脸福相的他,却又莫名的多了几分陌生。

            前两天,陕哥打电话给我,说是存了一瓶好酒等我这个上姑舅,我痛快地答应了他,因为我还想听他说那些总说不完的故事,想把自己再次融入中庄的暮色,做一个长长的梦,回到和陕哥一起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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