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灯笼

其一

2003年一个冬天的凌晨六点，天还没亮，在睡意朦胧中，我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从结满冰花的窗子外走过，灯笼发出慈祥的灯光芒温暖着凌晨的小院。吱扭一声，门开了，灯笼里跳动着的光从帘子的缝隙里透过来，蹒跚的身影映在帘子上。在半睡半醒间，我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在抚摸着我的额头，轻声呼唤着我的小名儿，说：“孩子，该起床了”。我睁开眼，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笑盈盈的坐在床边儿看着我，这个慈祥的老人就是我的外婆。

而后的多年里，我常常会在梦里回到这个时刻，每一次醒来都是泪眼不止。

外婆生于1921年，这盏灯笼是外婆结婚时，娘家陪嫁的礼品，这盏陪伴了外婆的一生，也照亮了七个孩子的路。

其二

外婆的灯笼温暖，滋养着这个大家庭。在母亲的记忆中，外婆的灯笼是童年时最深刻的记忆，那时候，外公是乡村医生，经常要在村子的卫生所坐诊，一到天黑的时候，外婆点亮这盏灯笼，就开始在小院里忙了起来。

先把灯笼挂在灶台上，在案板上一边和面，一边的担心着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过一会儿喊一声老大的名字，过一会儿又喊起老二的名字，等到锅里的水烧开了，一边下面，一边呵斥着正在打架的老五和老六。等到饭做好了，挨个儿给孩子们盛好饭，又把灯笼挂在房檐下，满意的看着孩子们坐在小板凳上大口大口的吃饭，这时候外婆才能坐在门槛上稍微的喘口气，有时坐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孩子们看见了，才把她摇醒。醒来后又把灯笼挂在屋子里，哄着孩子们睡到被窝里。又挑着灯笼再回到灶台前，给外公打一些饭菜，送到卫生所去。临出门前，还要把门锁上，那时候还有狼时常会到村子里来侵扰，外婆挑着灯笼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又会嘱咐老大老二要管好弟弟妹妹，说完才能放心的出门去，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穿过幽深曲折的小巷子，向外公的诊所走去。给外公送完饭后，外婆回到小院里来，把灯笼挂在灶台上，趁着空档儿，才能坐在门槛上休息一会儿，然后拖着疲惫的双腿开始吃饭。这时候，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院子里被黑夜笼罩，屋子里孩子们停止了打闹，打起了微微的鼾声，灯笼的光将黑夜分隔出一片昏黄的温暖，外婆和她的灯笼在这苍茫的夜色里守候着这个大家庭。

那年腊月二十七，家里准备蒸豆沙包，这天晚上外婆在灯笼下淘洗豆子，淘洗完之后，晾在一边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突然发现放在桌子旁边的老鼠药少了两颗，红色的老鼠药和红色的豆子有着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大小。外婆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莫不是老鼠药掉进了豆子里，于是赶紧下床，把盛着豆子的簸箕端到门外的房檐下，那时候外婆的眼睛已经不好了，点起灯笼，借着微弱的光，把簸箕里的豆子一粒一粒的摘出来，放到旁边的盆里，一直到天亮才把掉落在豆子里面的两粒老鼠药找出来。事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外婆仍心有余悸，要是那晚直接就睡下了，没有注意到桌子上少的两粒老鼠药，那全家人第二天吃了参着老鼠药的豆沙包，就要遭罪了。

外婆的小女儿嫁在山里，外婆从小就对这个小女儿疼爱有加，小女儿成家之后，外婆经常会站在村子里的桥上，等着赶集的人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打听一下小女儿的生活状况，给小女儿稍去爱吃的菜，喜爱的红头绳。有时，外婆听到小女儿和女婿吵架的消息，或者小女儿的孩子生病的消息后，即使在夜里，也马上穿上衣服，拄着拐杖，提着那盏灯笼，走几里的山路，到小女儿家里去。

其三

外婆的灯笼也温暖着我这一代。等到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参加工作了，有了各自的小家庭了，外婆依旧挑着那盏灯笼在小院里颤颤巍巍的忙碌着。二姨的工作地点离家里比较远，没有办法照顾孩子，只能托付给外婆照顾，每天晚上，外婆就早早的去二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孩子们放学，孩子们吃完饭后，在家里做完了作业后，外婆照顾他们睡下，又得挑着灯笼，走过曲曲折折的小巷子，拐进一片菜地，顺着菜地边上的小路赶回家里去，挑着灯笼去给家里的牛儿添上草料，给猫喂上食儿，借着灯笼的光开始织布，给家里最小的孩子赶制花衣裳，直到夜深人静。有时候村子里传说有人贩子出没，外婆又放心不下二姨孩子们，回到屋里把睡熟的孩子摇醒，背着孩子，半夜里挑着灯笼又返回到二姨家里，把大门用木椽顶住。

儿时，在外婆家里住的时候，有时候已经睡醒一觉了，窗外的风吹过院子，院子里的散落的玉米杆在风中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我看见外婆刚从大门外的牛圈回来，给牛儿填上夜草之后，一手擓着篮子，一手提着灯笼颤颤巍巍的走在院子里，回到院子里，把灯笼挂在房檐下，坐在门槛上开始缝补衣服，月光灌满院子，四周的房屋安静的守候着，树的影子在院子里微微荡漾，外婆的猫守在她的膝盖前，打着呼噜，在跳跃着的昏黄灯光里，外婆一边缝补着衣服，轻声哼唱起古老的歌谣，歌声在夜色里随风飘荡在小村的上空。

我们这表姊妹几个，在小的时候，都盼望着去外婆家里住上一段儿时间。每当走过外婆家后面的小巷子，还没到外婆家门口的时候，就兴奋的喊着：“外婆!外婆!”，等进到院子里时，外婆已经笑盈盈的站在台阶上迎接着孩子们。到了晚上的时候，孩子们围坐在外婆的身边，外婆点起她的那盏灯笼，在灯笼圈起来的一片光亮里，外婆给孩子们讲着过去的事情，孩子们听得入神，一个故事讲完，又催促着外婆再讲一个。

其四

2008年，外婆去世，陪伴外婆的那盏灯笼，在外婆去世后，再也没有点亮过。

转眼之间，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间，发生了很多的事，也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我在这十五年间，随着成长步伐，从那个整天跟在外婆后面的小尾巴，渐渐长大成人，走出了外婆的小院，走出了外婆的村子，走到过外婆一辈子也未曾见到的世界，会晤过很多人，经历了很多的事，可惜外婆没能在身边，亲眼看着，以前的小尾巴长成大人的样子，再也没有机会给外婆讲讲这些年的故事。

十五年间，小村从宁静中醒来，外婆村子里路上过往的车辆络绎不绝，低矮的土坯房变成了高大明亮的别墅，入夜的时候电灯彻夜通明，外婆的小院也变成了水泥钢筋的楼房，每次回到外婆的村子里，我总是刻意的去寻找外婆挑着灯笼蹒跚的影子，总也找不到一点儿线索。

外婆挑着那盏灯笼，走过了兵荒马乱的年代，走过了饥馑的年代，走过了无数的黑夜。在外婆的灯笼温馨光芒的庇佑下，母亲那一代人从懵懂无知，到蹒跚学步，到充满叛逆，到学业有成，到成家立业，到儿孙满堂；在外婆的灯笼温馨光芒的庇佑下，我们这一代人，从牙牙学语到如今而立之年，有了各自的生活，事业，家庭。外婆的那盏灯笼，依旧在时光里闪耀着温馨，慈爱的光芒，给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以无尽的鼓舞、安慰和力量。

  在高楼大厦间，我常会在梦中回到外婆的小院，回到2003年的那个外婆提着灯笼喊我起床的日子里，梦到外婆打着灯笼颤颤巍巍的走在小院里，醒来后我站在窗子边上，朝着外婆小院所在的方向如鲠在喉，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