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所当然

这是一个发生在我支教生涯里的真实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某个下午的英语课上，我在讲台上讲课，讲台下第二排的一位男生往后拉了一下桌子，前排的女生因为一直靠着他的桌子，所以猛不丁地向后仰了一下，手顺势一抬，打到了她同桌的男生。结果是，这位男生条件反射一样扬起手，给了这个女孩一巴掌。

一切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地无比突然，以至于让我愣了一下，讲课立马停住。一股子火涌上心头，我揪着这位男生的衣领把他直接拎出了教室扔进走廊。没错，是直接一只手拎出去的。如果不是一直被告知不能体罚学生，那天愤怒到极点的我很可能会让他住进医院。

这位男生是我的课代表，除了有些调皮，平时工作很负责。在我支教的半年里，我经常鼓励和辅导这些“差生”，这让他的学习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成绩也开始进步。可偏偏是我的课代表，在我的课上这么放肆地打了一个女生，而且打得是那么的随意那么的顺手。

他满脸通红，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可能是他从来没见过他的老师发这么大的火，也可能是压根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后果。最后，我把他叫进教室，让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他的同桌道歉。

然而，这不算结束。事后回到宿舍，这件事情一直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环绕。因为这件事给我感触最深的，还不是那位男生扬起的巴掌，而是那位女生被打后的态度。

当时事发突然，大多数同学都看到我生气，但是不知道老师的气从何来。那一刻我看到了被打的女孩的样子，她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反击，没有表情，也不像一些很文静的女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哭。她是个成绩很优秀的女孩，性格也很不错，各科成绩都能甩班里的男生一大截。但是那一刻被打之后她的表情透露着，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没什么大不了；似乎我——她的英语老师，才是小题大做的那个人。

这位男生道歉后，我让他站在座位上，然后对仍然不明就里的班里其他同学说明了情况。想借此告诉他们这种事情的恶劣。我在说的时候，几位男生一直在低低地笑，而其他许多女生的眼睛里，透着迷茫。

支教那半年，我在乡下看到了很多曾经躲在象牙塔里永远看不到的情况。有的家长在看到自己孩子调皮闹事的时候，直接开口骂脏话，骂的相当难听，骂的相当随意。你再看看被骂的孩子，依旧是脸上笑嘻嘻的；有的孩子爸爸整天喝酒打牌，家里靠妈妈挣钱养家，这些孩子却丝毫意识不到。我带着二年级的小孩子上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他们围着我说他们的爸爸妈妈的事情，有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女孩笑着对我说：老师，俺爸爸天天玩，他挣了钱都自己花了。我就觉得很奇怪：那你为什么那么高兴呢？她不说话，还是傻呵呵地乐，觉得自己是在和老师分享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家庭教育对孩子的成长真的太重要太重要了。当类似的情况见多了，我大概能猜到，那个被打的女生，也许是时常目睹自己爸爸对自己妈妈扬起巴掌，打下去，这才让她在面对自己的男同桌扬起巴掌打下去时显得不以为然，天长日久、潜移默化的影响已经让她从心底形成了一种固化的认知：男人打女人是没有错的，这和吃饭睡觉上学一样，正常、合理，是秩序所在。

我不愿回忆那个下午，直到今天看到一系列性骚扰性侵事件被公开、众多知名人士上黑名单的报道，直到今天看到那些反复被和谐被删除的长微博。我觉得我们需要去正视问题。问题出在哪儿？问题就是，在我们的底层就没有完全树立起尊重女性的意识，我们从小就缺乏对此类问题的正确认知。骨子里觉得女性被欺负是理所当然的孩子，怎么指望他们长大了能去尊重能去理解？这才导致了晓宁面对雷闯的性侵后被确诊为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和重度抑郁症——她甚至一度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而不是施暴者的身上；问题就是，当弱势者被强势者欺负后，我们没有给予强势者应有的惩罚。甚至于，揭露真相的微博被一篇一篇地删除，受害者甚至被“规劝”不要继续报警。苏轼所说的“渺沧海之一粟”，这些受害者们的卑微，怕是连这一粟也不如。

那件事情以后，我很重视孩子们的观念问题。英语课上，我让学习好的女生带着学习差的男生读英语单词和课文，让男生和女生轮流上台讲题，互相指导。我给他们放电影，让他们看《摔跤吧！爸爸》，看吉塔和巴比塔如何自强；看《泰坦尼克号》的片段，看那艘巨轮撞上冰山之时，英国的绅士们是怎样自发地“让女人和孩子们先上救生艇”；看《岁月神偷》，看在凄苦的日子里，老爸是怎样爱老妈的。都是心灵很纯净的孩子，他们愿意去学、去改变，他们只是需要更好的引导——引导他们从小明白这些道理，长大了不去干混账事儿。

离开支教小学的那天，我在讲台上和他们聊了很多很多。我对男生们说，你们太小，长大了到了社会上，你会知道殴打女性会遭到什么样的谴责和对待。你们有着更宽厚的肩膀有着更强大的力量，那么就去承担更多的道义和责任。一个不尊重女人的男人，不会是一个好丈夫，不会是一个好父亲，更不会是一个好人。最后，我对女生们说：等你们长大了，你可能会发现这社会对女性的确有些不公。但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要妄自菲薄。学会自爱，更要学会自尊和自卫。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我常常被告知太理想，可是我是在教孩子啊，不理想，又能怎样呢？要“现实”“老成”地告诉他们，社会都是潜规则，你要服从，你要忍受，你要静默你要别发声？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不想昧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