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总是想起那些于我远去的人。我们渐渐长大，周围的人总会渐渐离去，思念常常随着春风绕过故乡好几遭，却仍然厚重得无处安放。
十年前，外婆逝世。在她葬礼的那天，大人们忙着各种事项，我们几个小孩便负责坐在一起为她折一些锡箔。外公似乎没什么事情要做，只见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方凳上，目光呆滞，愣着什么话也不说。那一刻，我觉得外公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我们几个孩子互相暗许：等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善待外公。
时光飞逝，十年光阴在现实中的短暂倏忽，竟然也只如一声喟然叹息。老屋拆迁了，外公独自搬进了独门独户的小区。八十多岁的他身子尚且硬朗，却无法适应“躲进小楼”的孤独。于是，他常常骑着那辆与他相伴了半辈子的三轮车在大街小巷，有时是为了去田间地头种点蔬菜，有时只是为了上街买一点吃的。然而，外公一生经历的穷苦并没有让他养成勤俭节约的习惯，相反，他嗜赌，是小赌。为此，他总是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稀里糊涂地输得精光，自知回来不好交代了，便常常在我的母亲面前嘴硬，每每都说自己赢钱了。起初母亲她们也管，管了许多次，外公却是屡教不改，倔强得像个小孩，甚至负气不回家了。于是小辈们不再给他现钱，只在生活上供应外公吃喝所用、温饱无愁。没想到，“有骨气”的外公竟从自己的养老金，政府补贴中去抠下来，宁可自己过得十分拮据，使我们无可奈何。
外公的孤独来自于拆迁，而他的陋习能够慢慢改正却也得益于拆迁。昔日的故土不再，老屋早已经成了一摊废墟。满目疮痍的背后是曾经那些屋前屋后都能够照面之人的四分五散。当大家都搬进了高楼小区，外公的世界就开始清冷了。岁月的无情开始在他的身上显现，他的耳朵渐渐地背了，行动也慢慢迟缓。有一次，我们带他去超市，第一次坐上扶手电梯的外公，望着脚下滚动的台阶，竟伸着脚害怕地颤颤巍巍始终不敢踏上去。我望着那个老小孩的背影，鼻尖一时酸涩。
去年的冬天，平日里身强体健的外公终于在淋了一场雨之后病倒了，他自然没有能逃过母亲心疼地责备。后来，周遭的人告诉我们，外公骑着三轮车从黄埭赶了十公里的路回来，身上没有一件雨衣。他去做什么，我已记不清了。但是事后的我在回忆起邻居所说的场景时，心里总是隐隐作痛。我无法想象，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在风雨中的马路上，费力地蹬车赶回家的场面是怎样的辛酸，换做任何一个人，那都是要心疼的呀。
外公在母亲姐妹几个的悉心照料下身体逐渐好转，我们再三叮嘱他不要再乱跑。就这样，外公安分了一阵子，终于熬到了年底。有一天，电话那头又一次响起急促的铃声：外公在家里摔倒了。
去年的年底，印象里就是母亲和舅妈几个轮流去外公床前陪护，昔日里那个即使不占理，说话声音也要高八度的外公开始了卧床不起的日子。腊月的雪来得很早，还没过年就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舅妈冒着严寒开始每天送去三顿饭。得益于女儿们的细心，外公的精神状态却还是很饱满。某一日，舅妈照常去送饭，屋里却不见了外公的身影。正当她急得满头大汗，各个楼层都找了一个遍时，远远地望见外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从外面走回来了。那时的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棉毛衫，像一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孩般，回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只想去买点香蕉。”他粗糙的右手中只提着孤零零的两三根香蕉。
淋了雨没有好彻底，摔了一大跤又经过这一次“出走”的外公终于还是一病不起了。这一年的除夕，是外公第一次在我们的饭桌上缺席的除夕。他再也没有力气从床上站起来，母亲几个见情况不好，心里也有了七八分的准备。她们开始轮流守夜，就这样，外公竟也挺过了新的一年。
眨眼便到了孩子们上学，上班的日子。病床上的外公已经食不知味，十分孱弱，但他的意识却还清醒。陪了好几日的舅妈见外公的状态尚且还可，便在他耳边与他轻声地商量：“他们都要去上班了，3岁的妹妹（舅妈的孙女，外公的曾孙女）一个人就没人看，今天晚上我暂时不能过来了，好吗？”外公点点头，轻声道：“妹妹你第一个要照顾好她···”
外公是去年的正月初八走的，就在他嘱咐我舅妈照顾好妹妹的那个晚上。外公似乎并不想拖累我们，在睡梦中就去了。那天凌晨，母亲急匆匆敲开我房门，喊了一句：“外公走了！”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我想起年前母亲问我要不要去看一眼外公，那时的我正是最忙的时候，便应了一声，也和几个姐姐约好了等过完年一起去看，可是没想到这一等，等来的竟是永别。
又是一年清明时，今年的苏州雨水多得和思念一样泛滥，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土里。 “相去余万里，各在天一涯”的寒冷在每年的清明都冷得格外透彻。外公和外婆终究在天堂团聚了，十年生死两茫茫，而他们的跨度，刚好跨过了如殇的十年。生与死，孤寂与希望总是相辅相成，思念越绵长，每一个当下就越显珍贵。
只是我最大的遗憾和懊悔，便是没能见到外公的最后一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