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烈日喷吐着火焰炙烤大地，人们闷热发慌。最难熬的要数从高考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名落孙山的少男少女。那来自父母、老师没完没了的责怪，全像一块块沉重的铅塞满脑袋。人前抬不起头，远远躲开金榜题名的同伴，那为“天之骄子”四面爆响的喜庆的鞭炮几乎将他们脆弱的神经摧毁。他们的遭遇，应当说在新汉县算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一点，身为最高学府——新汉中学校长的雷强心领神会。暑假他仍按时上班，马不停蹄地忙乎，一大早出现在校门口一群丧魂落魄的学生面前。他欣然下了一辆乌亮的轿车，在一群人前呼后拥下迈向学校，脸上布满抑制不住的骄傲。是他，响应县委唐书记的号召，一年短暂的时光“血战高考”，在省市亲手摘下了好几块金字招牌：高考上线率全市第一、全市最有作为校长、全省优秀教育专家、全国素质教育示范校；是他，用最好的解释告慰苦难中的高考落榜生——“要奋斗就会有牺牲”。雷校长闻惯了高考的血腥味，诸如学生上课晕倒、考差了跳楼、焦虑抑郁强迫症状频发，总以为小菜一碟。他胸怀大志，勇于开拓，崇高的目标像一面鲜艳的旗帜时刻在眼前猎猎飘扬。他时常矗立行政大楼前，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一手策划的巨标：顾往昔人汗颜愧对县委好领导，出大力流大汗痛打教育翻身仗。因而，处事抓大放小的雷校长，内心哪有那些令人揪心的学子的地位，唯有的就是奋不顾身向既定目标挺进。
功夫不负苦心人。雷强辛勤的耕耘果真桃李芬芳，摘下了第一批红朴朴的硕果，清华、北大上了好几个。考分下来，唐书记指示宣传、教育、文化等部门立即全方位出动。一夜间，红刷刷的大幅标语铺天盖地。教育局大门写的是：“热烈祝贺我县2014年高考上线率排名全市第一！”。县委县政府写着：“新汉人民多奇志，管叫教育换新天！”。新汉中学的措辞引人注目：“衷心感谢县委县政府英明领导，力争2015年高考升学率全省第一！”新闻媒体高效运转，广场大屏幕昼夜不停地播放专题系列报道《轰然崛起的新汉教育》。
今天是雷强校长最兴奋的一天。他一夜难眠，不到五点起床，踱来踱去，拖鞋摩挲着客厅地板，节奏仍是那样轻快悦耳。
“全县教育工作会议上午召开啦！昨晚庆功宴上，唐书记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雷强独自在心里说。洗漱完毕，他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沉思。落笔沙沙书写发言稿。他深感前程似锦，任重道远。唐书记指示，发言必须高举“文化兴县，教育强县”的旗帜，出台一揽子夺取全省高考第一的重要举措。晚上召开由教育主管领导参加的教工大会，宣布年度刺激性奖惩制度。
夜已很深，小区特别地静，楼道里晃荡着一个人影。雷强进屋，观赏《综艺大观》的母女两释然以迎，熏天的酒气很快让他们花样的容颜笼上阴郁。雷强一屁股坐落沙发，“新闻联播”滔滔不绝。他语无伦次的表达，无非是市委领导的亲切接见、唐书记盛情的大会表彰、美女记者的追踪采访之类。
“如此辉煌！请问雷校长，还有精彩的报道吗？”妻子很不耐烦了。
雷强戛然而止，反应敏感极了，好似一下从尊严的高山跌进深渊。
“我知道你对我的工作持否定态度，”他显示了强烈的反抗意识，“但是，高考的辉煌是最好的说明，各级领导是充分肯定的，社会各界是十分认同的……谁改写了新汉的教育史，给各级领导长脸，把一个年年升学率全市倒数第一的新汉中学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
“哼，讨厌！”母女两感觉耳朵旁哒哒哒响着机关枪，一起冲向卧室睡觉去。
妻子任华，是火花镇人心中德高望重的居委会干部。那“活菩萨”的美称是说心胸博大，心地善良，能将老百姓的喜怒哀乐统统放在心上。她尤为关注教育问题，以为是社会转型期出现的头等大事，牵动千家万户人的神经，关乎社会的稳定。去年雷强当上校长，她对他的期待很大，坐下来就摆谈一桩桩催人泪下的案子。比如张家儿子初三离家出走，学校视而不见，爷爷气急上吊；李家的女儿高三逼出神经症不求心理医生，成天还当感冒医治……苦口婆心暗示他当一个有良知、有社会责任感的校长。从前，她年轻貌美，雷强患上典型的“气管炎”，很是听话，兢兢业业教书育人。任华积极支持他上进。雷强有使不完的劲，工作之余写下了不少教育改革的论文，荣获省教育厅颁发的“教育改革先驱者”称号。多次出席全国性学术研讨活动，出色的表现让他成了新汉县的传奇人物。去年机会来了，学校班子换届，他顺理成章坐上一把交椅。任华由衷祝贺，读高三的女儿诗诗打从心眼里高兴。哪知，母女两满心的期待换来的是一次次失望，热乎乎的心觉着泼上瓢冷水，彻骨的冰凉，于是，一个好端端的家迸出裂痕：一边是权力支撑的力量，一边是母女两结成的坚定的反对同盟。
第一次战斗打响在中秋节前夕。
“爸，你是个不讲信用的人，写在大报小刊上那么多话，哪一样做到了？”怒气爬满诗诗乖巧的脸蛋。
“放肆！”雷强拿出了为父特有的尊严。
“孩子嘛，敢想敢说有啥不好？”母亲及时撑腰壮胆。
诗诗的底气更足了，义正辞严述说着班里班外发生的怪事。老师挖空心思搞钱，资料费、补课费、试卷费、考试费，要有尽有。成绩好就当“三好生”，得奖金，当干部盛气凌人。诗诗愤怒极了，说到月考周考天天考，把徐萍萍、张浩然、罗万里、马飞等同学逼得疯疯癫癫，人不像人，她流下了伤心的泪。
“诗诗，你要理解，”雷强见泪心软，“你以为我当校长想怎样就怎样？县里当官的逼我，考不了第一自动下台；孩子考不上重点，也得挨家长骂。我何尝不想教改？只是目前大环境太恶劣啦！”
“好了，诗诗，爸爸也有难处。”母亲开始灭火了。
内战叫停，诗诗并不服气。父亲的直爽上进、母亲的善良理性，在她身上早已以基因的方式继承下来，她不能接受的是爸爸的变化，用她的话说，简直就是背叛自我。常言道四十不惑嘛……校长是啥？妈妈说过，不过是尽一份社会责任，为了学生的未来。怎么能只顾当官坑害一代人呢？任华也念及丈夫可怜，心中他那清晰高大的形象正一天天模糊起来。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观测力，干嘛当初没能看透他。她一回家就条件反射似的，独自苦闷后便百般寻思，脑子里一波又一波的自我否定。之后，深深陷进现实与理想巨大的落差里——生活中朝人夕鬼的事固然多，但也是八九不离十呀，哪像他一个堂而皇之的“教育改革专家”，当校长不到半年，连做人基本的信条也丢得一干二净。难道现实就真的残酷到连人格都狗屁不值的地步？
新官上任三把火。雷强第一把火就烧得大家紧紧张张。9月5日上午，新汉中学红旗翻飞，轿车如云，市县领导出席开学典礼，鸣彩炮二十响，气氛神圣而庄严。高考迎战是重要内容。雷强校长高举右臂领诵誓词：血战高考，为建设文化教育强县而奋斗！并用洪钟般的声音颁布了一系列严厉的管理制度，理念是人才是逼出来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规定考上清华、北大，学生奖一万，教师奖两万。动员广为吸纳生源（生源就是财源），进入前十名奖介绍费一万。最后，在震耳的掌声中，雷校长强调说：“有上级领导撑腰，为了新汉教育美好的明天，我们豁出去了！”
雷校长大有百废待兴、改天换地之势。他实在辛苦，好几天没离开办公室，深夜方便面充饥。好容易到了周末，他决定关掉电话，先人老子也不见，躲在家里陪陪老婆孩子，放松放松紧绷的神经。
紫柔的灯光弥漫卧室，雷强沉重的身体倚在床头身穿睡衣的妻子旁边。他长长地嘘了口气，感觉从没有过的舒心。
“诗诗呢？”他情不自禁念及女儿。
“看望徐萍萍去了，都是你们干的好事。”任华将一封书信扔了过去，声音颤抖着，“教改闹了那么多年，还搞什么‘百炼成钢’？这不，信写到我们居委会了。”
“别大惊小怪，学校也收到过嘛。”雷强笑了笑，张开双臂拥了过去，“老婆，说开心事，家里不谈工作。好吗？”
“请别碰我，”任华稍稍镇定，清清嗓门，“怎么不谈？我可不愿替你挨家长的骂……老雷呀，办教育很难，个人名利都不重要，问题是千万不能害了一代人呀！”
“好啦，又教训我啦。”雷强愤愤下床，穿着裤衩焦躁躲着木质地板，“我是谁？堂堂新汉中学一校之长！”
“校长怎么样？”卧室的门哐当大开，诗诗的声音既凶又脆，“爸，你太霸道了！告诉你，这是家，不是学校。妈妈说得对，徐萍萍、张丽丽的神经病，还有……都是你逼出来的！”
“你……”雷强气得要命，哑然地望着女儿，仿佛眼前突然钻出一头愤怒的狮子。
一年过去，雷强工作如愿以偿。忙碌带来的麻木与荣誉产生的骄傲，深深掩埋了家庭矛盾引起的痛楚。但是，时间到了八月中旬，雷强放松的情绪、心境的宁静明显反弹。热火朝天的升学宴开始了，诗诗升学祝贺的电话不绝于耳，过去两口子送出去的钱也到了回收的时候；然纪委反腐的禁令下了一道又一道。他设想着分层次小规模宴请的应对方式，重启同母女两的对话，征求意见。
“我们诗诗懂事，谈点意见吧。”妈妈寻问道。
“依我看，客干脆不请了。吃酒的人都在抱怨嘛，我的学费不是早准备好了？我们家又不是一定要那些钱过日子。”
“送礼的多，不好拒绝……”雷强还犹豫不决。
“老雷呀，”任华的眼里释放着真诚和忧郁，“我看就依了诗诗的……你现在是红得发紫，成了媒体和舆论的焦点。刚才有消息说唐书记出事了，正接受调查。我还担心事情牵扯到你身上。老雷呀，眼下还是穿钉鞋打拄棍走路稳当呢！”
“好，不请客，谢绝一切送礼！”雷强很快收敛紧张的声色，继而眉头展开，“好，回避一下，我们借此机会全家旅游去。”
当夜，卧室的灯火深夜不熄。夫妻两没完没了地谈。第二天天色未亮，学校行政办公室灯火辉煌，班子核心成员紧急会议召开，保安站岗放哨。研究啥，谁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变化很奇妙：校门口两幅标语不翼而飞。八点半钟，大屏幕的宣传内容已被素质教育讲座、高效课堂展示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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