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年大概是这样过的:早在一两个月之前,秋收结束,庄稼人榨了薯粉、榨了茶油,就开始准备过年了。天气寒冷极了,连续下了好几场雪,屋檐上吊着老长的冰牙子,爆爆米花的挑着家俬(方言,手艺人赖以谋生的工具的意思)进湾了。一个颇似网鱼的大杠笼,一个带鼓风机的小火炉子,最神秘的是那个被柴火薰得黝黑的铁罐子。爆米花就是从这个造型奇特的铁罐子里“呯“的一声爆出来了,年味也随着这一声巨响来了。
远近的几个村庄不时能听到鞭炮声的顿响,那是小孩子们在放散炮。年越发近了,大人们已经在忙碌着用爆米花(我们叫冻米)制作踩糖(有的地方叫谷花糖。我认为我家乡的叫法是最准确的,因为要按压到制砖的木框里成型,虽然不一定有踩的动作,很明显这个按压的动作,还有随后用擂杵捶打的工序就是起到了踩的效果,所以叫踩糖是名副其实的)。
制作完踩糖,大人们已经开始做豆腐了,当然这时就叫过年豆腐了。大厅屋里热气腾腾,女人们边干活边叽叽喳喳,狗儿们在人群中穿梭,总想寻找点吃的。位于大厅屋里一角的土灶里柴火熊熊燃烧,孩子们围成一堆等着吃那滚烫的柴灰里煨着的红薯。
大人们又杀了年猪、杀了鸡。孩子们盼望已久的年终于来了。大年三十,一家人吃了年饭,孩子们领了压岁钱,大伙儿围着火炉聊天。那时候电视机在农村里是个稀罕物,春晚自然也是不看的。父母亲在商量拜年的事了,夜已深了,我们却毫无睡意。要放“闭财门”的鞭炮了,兄弟姐妹几个被父母亲撵到床上睡觉了,此起彼伏的“闭财门”的鞭炮声就响起来了。
我们躺在床上,耳闻着鞭炮声,兴奋不已,辨别是谁谁家的鞭炮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醒着的时候依旧是听到满耳的鞭炮声,这个时候已经是“开财门”的鞭炮声了,我们睁开眼睛,天蒙蒙亮,年真正到来了!待到自家的开了财门后,我们就可以出去捡散炮,挨家挨户的门前去寻找那些没有爆响的散炮,偶尔可以找到一小串没有燃尽鞭炮,大伙儿就像中了头彩一样兴奋。
所有的人家都开了财门,天已大亮,每一家人都喝了糖开水,吃了早饭,全都聚集在正厅屋,先给供奉在正厅屋的祖宗拜年,然后再去每家每户串门拜年。通常是大人们在前,而且按辈分排序,后面跟着一大群小孩子,一进门说一些吉祥话:拜年啦!发财啰!想好多赚好多!主家就回:发财!发财!或者就说:照样、照样(照样就是你也照样发财)。小孩子跟着贺好话,往往不懂话的意思,有的把贺起你老越老越健说成了越老越硬。大人们并不见气,也是一笑了之,照例也会见人发一只烟。小屁孩接了,学大人一样夹在耳朵上。通湾走下来,便会接二、三十根香烟,我们一般都会给自己的父亲或哥哥抽,作为补偿,他们也会给我们一小串挂炮。也有小屁孩自己学大人的样子抽烟,大人们就笑着骂:屁眼鬼一样。
在正厅屋拜年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传杯。主妇们端来了瓜子、花生、糖果、茶、酒一类供品,正厅竖着排开了四五张大八仙桌,男人们分列桌子两边。德高望重的长者正立首位,举杯贺好话,说一些振兴宗族、祈祷湾村兴旺的好话。全村人举杯同庆,其乐融融。
传完杯后,锣鼓就会响起,这是告诉大家该去庙王老爷那出行了。村里除了一些留守看家的主妇外,能走动的几乎全出动了。一路上,锣鼓喧天,喇叭嘹亮,全村人跟在响器班后面,鞭炮震天。到了庙里,大人们焚香烧纸祷告,这时往往是鞭炮齐鸣,出行达到高潮时刻。
出行返回,大人们会从路边折带有青叶的灌木枝回家,意为“纳财”,这时午饭也差不多准备好了。饭毕,一些赌博、娱乐活动也就开场。大人们聚在一起,用象棋“打拖”或者“打底”。这是我家乡特有的一种赌博方式,四人一组,像打扑克一样,棋子分大小,老帅、老将最大,然后依次是仕(士)、相(象)、马、车、炮、兵(卒)。“打拖”红的大,红盖蓝。倘若你认为自己可以拿到四墩子就可以“叫买”,买家一对其他三家,拿满四墩子就叫顺拖,便可赢了四个人出的赌注。打底红、蓝不分主次,棋子照旧分大小。那个年代,大家都很贫穷,所以赌注也不会大,一场赌局下来,输赢顶多几元钱,而围观的人却很多。农村人没什么娱乐,平时又很忙,难得过年了放松放松一下,其实还真算不上赌博。
孩子们的兴趣当然不在这里。男孩子热衷放鞭炮,我们用自己的压岁钱买了许多鞭炮,解散了,一个一个放。那种土炮威力不是很大,胆大的甚至可以捏着炮子的屁股放。电光炮颜色鲜艳,是那种非常亮丽的红、蓝色,威力很大,到硝也快,一点着就得赶快扔了,如果不小心炸了手,那会生疼生疼。
女孩子聚在一起踢毽子,跳格子屋(一种游戏,在地上画格子,单脚踢自制的“宝”进格子)。如果碰上大晴天,女孩们会在晒谷场上画很大的格子屋。全村的女孩子都会来同场竞技。
我有时候想:为什么现在国人的体质下降这么快?能不下降吗?看看现在的小孩子都在玩什么,除了手机就是电视,整天窝在家里,病怏怏的。而我们那个时候,整天在外面野,一个个像小老虎似的。
村子里各项游戏都在进行着,男人们、孩子们沉浸在各自的世界玩得不亦乐乎,主妇们也难得清闲,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拉家常。这时,突然又有锣鼓喇叭响起,那么毫无疑问一定是舞狮队进了湾。于是,几乎所有的游戏都会停止,全村人迎接狮子进湾村。狮子要“窜屋”、表演。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跟着狮队进进出出。正厅屋摆好了桌子,狮子窜完屋,便会在正厅屋上演人狮博斗的好戏(我家乡的舞狮不同于广东的醒狮表演)。舞狮的表演使得年味越来越浓,而这样的表演一般都会持续到元宵节。过了正月十五,春节才算真正过完了,正月十六,一些人就开始踏上外出外工的道路了。年在我们略显失望的心情中过完了,又将是漫长的一年等待。
这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过年,距离今天已经近半个世纪了。现代人的腰包越来越鼓了,生活越来越好了,但年味越来越淡了。那些我们失去的东西,成了永远记忆,成了回不去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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