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飞得太高。”
他的父亲说。
伊卡洛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嫉妒加深就会变为怨恨。他从小就是个过分聪颖的孩子,乖巧又带有正适宜的天真,无论是点到为止还是未尽之意都能明白。
他低头看向胸口的翅膀型徽章,手轻轻地碰了碰,光线滑在上面刺得人眼生疼。那是独属于伊卡洛斯的标志,来源于神话里和他同名的那个孩子。他不清楚父母为他起名时是否想到了那个孩子的悲惨命运,但他认为这个名字很美,也很适合他。
不管是从外形来看,还是从内心来看,他都像个天使。淡金色发丝垂拢在脸颊两侧,后发用一根丝带束起,而他深蓝的双眼里盛的是平静与祥和。他的肩胛骨处装有机械齿轮,而他正趴在工作台上等待另一些齿轮的拼合。为了使他逐渐习惯重量,每天仅仅拼合一部分,而三十天后他将成为真正的天使。
机械天使。
伊卡洛斯见过那双翅膀,纯白的、冰冷的机械翅膀。外形模仿了鸟儿的羽翼,但真正能使他升空的还是藏在其中的喷射器。他并不知道需要消耗多少能量才能使他飞起,或许这些能量能够让一户人家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亦或者是十家、百家、千家,他没有问过。
父亲从不让他接触这些。
“伊卡洛斯,我的儿子,你只需要帮我就可以了,剩下的你不用管。”他说。伊卡洛斯听得出里面藏的感情从不是对孩子的爱,只是对一件趁手工具的爱。
工具不会拒绝。伊卡洛斯心想,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没有触摸它,因为他能想象到触摸的感觉——不像真正鸟儿的翅膀那样柔软而带有生命的弹性,而是冰冷僵硬的机械。
机械。
我要成为机械。伊卡洛斯恍然间发现自己脑内的想法有多么可笑,但他无法将它挥去。我是人,我不会成为机械。伊卡洛斯努力地想。即使我拥有了翅膀,我也并不会化为机械。
人造天使。
头脑里的想法越发纷乱,他攻击着自己不受控制的一边,压制心底对这种事最本源的恐惧。周围机械准备时的金属撞击声响亮,搅得他头脑发昏。麻药的劲已经上来了,他很快陷入虚妄的梦境。
在梦境里他看见了伊卡洛斯。那是另一个他,被装上蜡与羽毛。他们要逃出迷宫,逃离米诺斯的追捕,为了生存而飞翔。他看见代达罗斯低声叮嘱伊卡洛斯,看见他眼里藏的对儿子的爱,看见伊卡洛斯点头应允。
他又看见太阳。赫利俄斯的马车穿过天空,炽热的光芒融化了蜡,燃烧了羽毛。他看见与他有着同样相貌的伊卡洛斯坠入海洋,代达罗斯哭泣着将他埋葬。
然后梦醒了,他睁开眼从手术床上爬起,试了试肩胛骨处的重量。
“这次增加了三个齿轮。”父亲说。
伊卡洛斯点点头。他回想起梦境里坠落的另一个伊卡洛斯,燃烧的光团落入海洋宛若另一个太阳。他被太阳杀死了。
“你不会变成那样。”父亲知道他梦里发生了什么,监控器让伊卡洛斯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监视下,“我使用的材料有着极高的耐热性,还有......”
伊卡洛斯清楚父亲一旦提起这些便会口若悬河,于是他安静地听着,不时摸一摸肩胛骨上的冰冷机械。
燃烧的天使。他猛然想到,讽刺感加重到他几乎无法掩饰情绪,慌乱在心底撺掇着他发问。
“父亲,”这是伊卡洛斯第一次打断父亲的话,在出口的一瞬间他便清醒过来,但无法收回,只好谨慎地斟酌词汇,“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父亲停住了。他挑起半边眉毛盯着伊卡洛斯,而后者直视他的眼睛,毫不畏惧。最终,父亲点头应允,而孩子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名字呢?”他轻轻抚摸那些齿轮,润滑油的作用下让推动变得更加顺滑,但冰冷依旧无法替代。冷冰冰的天使。他又想,但这时他已经没有心思将杂念挥散。
父亲欲盖弥彰的暴怒在预料之内。他被关在营养舱禁闭,睁着的双眼凝视父亲关门的身影,随后光线消失,他落入了黑暗。就像在子宫中一样,他蜷缩着进入浅浅的睡眠,后背的机械与舱壁不时刮蹭出刺耳的噪音。
他又一次梦见那个伊卡洛斯,但这次轮到他坠落了。
他奋力振翅,想要触碰天际的云,但赫利俄斯不准许——他燃烧,羽毛在燃烧,他感受到滚烫的液体在背部流淌,那是蜡吗?还是他的眼泪?他落入冰冷的海水,窒息的尖叫刚刚发出第一声便隐没。他死去,身体被浪推上海岛,而又是谁的眼泪滚烫?
伊卡洛斯正在沉睡。今天是最后一天,人造天使即将诞生。
他又一次梦见那双翅膀。伊卡洛斯已经消失,而他成为了伊卡洛斯。他即将飞翔,飞向远方遥远的天际,逃离这里——然后坠落、死去、被埋葬。
他是伊卡洛斯吗?朦胧间从肩胛骨处传来疼痛。
他不是伊卡洛斯。他继续沉睡在手术床上。
他又是伊卡洛斯。他在梦境里翱翔。
他究竟是谁?
伊卡洛斯醒来,站在实验室的屋顶。父亲站在一旁,看着它——不,并不是他,而是“它”......他用满怀柔情的目光看着的,是他的翅膀。沉重的、冰冷的、苍白的机械翅膀。
伊卡洛斯将要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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