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谎言 44/50
外婆已经六十五岁了。自打外公在四年之前去世,她便独自一人住在乡下又大又空旷的低矮平房里。大舅和舅妈早出晚归,其余的子女们分散在各地,而她,在漫长白昼里只有对着一庭院疯长的野草发呆,直到夕阳渐渐地坠入地平线,老人才会合上那双浑浊却一直在盼望什么的眼,神情是同孩子一般,不加掩饰的失落。
这也许正是为什么,当暑假里我踏着风尘回到故乡的小院时,她会笑得那么开心,阳光全都藏进她脸上虬结的纹路里。
她开始忙碌起来了:早上为我煮面,然后去超市,扛回成箱的吃不完的水果,做的菜用最大最深的碗也盛不下。饭桌上她常有希冀的眼,想将一切美好都夹到我的碗里,而我早已饱足,几番推辞之后演变成我的大喊,然后她便讪讪地低下头,收起筷子,自己也没有再吃一口。
我背负着如山的暑假作业,这令外婆的呼唤极少得到回应。但那天,她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卑微和恳切。于是我来到东屋,见到她在摆弄在烧纸,炕上已经堆起许多金元宝,当然是由她一只一只叠的。
“好外孙女,快来,帮我写几个字。”她在我面前铺开一张黄纸,又翻箱倒柜地找到了记事本。外婆不识字,她焦急地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折角的那页,上面写的是我外公、曾外公等人的名字。
“写什么?”我拿起笔。
“写: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张某生前欠您的一百金元宝已还清。”
我差点没憋住笑出声,可老人还在自顾自地念叨,那样的眼神是否就是虔诚,我说不上来。于是我奋笔疾书。
“请您们保有家里人平平安安,生活顺利。”
纸上写下最淳朴的祝愿。我点点头,于是外婆心满意足,小心地将只收起来,轻薄的,一点活就会化为灰烬。心里突然一动,好像有什么无关迷信的东西闪过:“外婆,您叫我写的这些都会成真的。舅舅和舅妈肯定很快就不吵架了,也不再提要把房子卖掉的事;而已和小姨工作都稳定了,以后能经常来这边看您,而我,我……”
我突然咬住嘴唇,又坚定地开口:“我一定每年都回来。”
我看到午后的阳光薄如蝉翼,覆在外婆笑眼夹缝中的泪花上,剔透着。也许她伸出手来是想要抱住我,就像日后我即将离去之时那千般不舍。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我年岁渐长、学业渐重,外婆的人生还是要像原来一样,用祈望的眼去注视日升月落。但我思索过后仍是这样说,因为我后悔这些天来惹她生气的一切,第一次真切地想永远在她身边。
外婆,请永远像此刻一样快乐、不寂寞。
然后,请原谅我这善意的谎言。
未被倾听的故事 48/50
铺着黑色绒布的玻璃柜里,形如飞马的彩陶塑静静陈立着。浅色的灯光罩在它头顶,游人来了又去,驻足凝望,赞叹它逼真的神态,传神的色彩,仿佛敲碎束缚它的玻璃就能看它展翅翱翔。没有人知道它身上哟一段故事。
陶塑搬进修复中心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它不可能再展出了。丢失的肢体,残缺的颊部,躯干上的色彩也蒙了尘,就连最艳丽的大红和靛色都褪得极其黯淡。沉默里,陶器组最年长的王师傅揽下了活儿。他将现下的任务交给学生后,就一头扎进了陶塑的修复里。
首先要完成胚形的制作。文物本身已经有些脆弱,他不能使用现有的陶土,只能重新调制,然后用寒冷的冬夜的风去凝结它。形状的确定是漫长的活儿,没有捷径,只能用锉刀一厘米一厘米地深入,才能让它严丝合缝地贴合在缺失的位置。也许正是因为太枯燥,所以才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其他行业,王师傅想。这门文物修复的手艺,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完整地传承下去呢?扶扶老花镜,他眯着眼继续工作,这些事离他还远,他现在要做的是用全部才学来修复飞马彩陶,这就是目前的唯一。
粘合剂的采集则更是耗时与力。他在凌晨四点多便踏上了前往郊区的旅程,那是全市唯一有胶树的地方,而数目的生长情况则更是要亲自考察,稍有差池便会令成品不够理想——其实只是无游人能注意到的、有如毫厘的微瑕——他绝无法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每个手艺人,都有心中那杆秤。
到了上色的阶段,已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颜料是天然矿石研磨来的,浓度、晾晒时间都是严格把控。上色的时候,王师傅远看是不动的,然而近看时,他的手腕正灵巧地、微微地抖着,一撇儿青,一撇儿白,将历史、过往、南北,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数百年之后的阳光和空气中。陶塑上铭刻的是过往诸工匠的巧手,也是现今文物修复者的苦心。同事们忙着夸赞他完成了一个奇迹,他却只是松了口气,又开启新的修复工作。
现如今,陶塑上光华流转,人们忙着与它背负的历史对话,却不过问这段未被倾听的故事。这故事实在是太过平凡了啊,没有一波三折的悬念刺激,只是在每个晨光熹微或繁星漫天的日子里,书写着择一事终一生的工匠精神,在时间之外,光辉熠熠。
我愿意听听这未被倾听的故事。
我的文化之旅 43/50
该是来圆明园,天就该阴的。我走在环福海的坂道上,十一月的冷风伴着雨水像利刃钻进我的领口。我没有停步。我只知道,圆明园是一定要来的,这样那些在书本上以文字勾勒的特定文化,才会有一分活起来的可能。
人们用极致的笔墨去渲染圆明园的哀郁,名园遭焚,天下寂寂。可他们往往忘却,这里在成为历史的遗迹之前,首先是一座后花园。我不记得冷雨是从何时落下来的,但我没有打伞,这样我就能清晰地看见金黄的叶子织一层厚实的毯,铺满了我走过的每一条路。抛开独属于历史的无解的是非错对,这是一座安静的、美丽的园子,在凄凄冰雨里如小孩子一般令人心疼。
身边飞奔过三五个中学生,嘟囔着“怎么还没到大水法”,我这才回想起此行的目的。眼前,偌大的福海上雾霭沉沉,对面是茫无一色的白,好像天空轻盈地落下来,包裹住湖面。目的地无处寻觅,于是我保持着缓慢的速度,看清脚下每一块积满叶片和苔藓的青石,向前行进。
就这样,兜兜转转地,居然也到了大水法,宛如命定的相逢。高大的铁丝网里汉白玉石柱堆叠破碎坍塌重构,我仿佛能摸到其上勾勒细致的纹路,也想像抚平伤口那样去触碰石柱上每一道淤伤,那不知是燃烧的痕迹,还是在重压之下坠落时的猛烈碰撞造就的缺口。只曾在图片上见到的景色,亲身经历之时确实如此荒凉。也就在大水法附近,游客渐渐多了起来,三五聚集在一起,面对大水法无声肃立。
也就是这样了吧,我想,不如在坂道上自由行走来得快活,我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然而,就在转身欲行的一刻,我看到一个老奶奶在人群之外,远远地,朝着这个方向低声哭泣。她孤身一人打着一把漆黑的伞,在雨里,浑浊的眼前浮现起一层灰色的薄雾,像雨林深处的瘴气。霎时,我仿佛跨过了历史与空间的界限,亲眼看见沾了火星的椽木房梁和牌匾一点一旦坠落,听到石柱触地那一瞬的惊天巨响,看见刀光,听见枪声,隆隆地从我耳边行过,仓皇的火焰映亮了半个北京城。他们赖以生存的家被毁去了,而他们唯有惊惶地睁大双眼,在断壁残垣之前,泪流满面。
天还阴着。道两旁的小山丘收束了面前这唯一的道路。我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那文化不拘泥于书页间,不在某个茫然而无辜的园子中,而是刻在我们每个人骨骼里,血脉相连。圆明园本无错,是历史让它有错。它就是座安安静静的园子,注视着人们来了又去。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有愿望,这座园子就可以以文化的形式将人们联结起来,共同沉默。
叶子又黄了。又是一年过去。
而你还在这里,不知到多久,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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