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赤练百无聊赖,便携了链剑打算去后山精进下武艺。
初秋微凉,到了傍晚已有冷风袭来,赤练略调整内息,而后倏然抽出链剑,一挥一舞间招式简洁有力,惊动飞花落叶纷扬而落。
“你这武功还真是毫无长进。”
背后传来一声突兀冷哧,来人悄无声息,可见其轻功极佳。
白凤稳稳落在树上,抱臂看向树下那抹艳红身影,眼神淡淡。
赤练心中微恼,链剑反手一甩,凌厉剑势便迫风而来,白凤侧身闪过,轻松躲开贲发的怒意。
“你怎么在这?”赤练收回链剑,斜他一眼,语气凉凉。
“这里又不是你一人所属,我如何来不得。”
赤练再次被气到,只恨不能抽这小子几鞭,但无奈技不如人,干脆转了身选择无视。
两人就这样僵持许久,久到赤练以为白凤已经离开,终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看才发现这人好自悠闲,懒懒倚在树上望天,丝毫没有受她情绪的影响。
赤练撇嘴,腹诽日日看天也不嫌腻,却不由自主的也抬起头来。
日暮黄昏已过,天际渐渐蒙上了一层灰黑,有点点星辰爬上月梢,让暗沉的夜看起来不那么死寂。
鬼使神差的,她忆起一个久违的名字:
夜幕。
那个让韩人闻风丧胆,让流沙视若猛虎的组织,曾经也遮云蔽日,如黑夜般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
下意识计数年月,赤练心中一跳,难道今天……
“你…”她开口,却又打不定主意,怕勾起他心事,也怕他烦恶她。
倒不是有多在意,而是这些年来白凤总与她作对,流沙中人都知道白凤最不喜的便是与她共同行动,她也明白除却执行任务外,白凤是极不愿看到她的。
朝树上看去,白凤依旧姿态散漫,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头。
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何必自讨没趣。
于是也不想再留在此地,收了链剑便打算下山。
“你想说什么?”
冷冷清清的声音,看不出对答案的兴趣,却还是问了那一句。
赤练顿了顿,索性过去坐在树下,一会刨出两坛小酒,冲白凤扬扬手:
“喝吗?”
白凤看向她手中,不屑道:
“你能有什么好酒?”
赤练不理他,提了酒直直扔上去,白凤稳稳接过,乍一开塞便有浓郁陈香扑鼻而来,光闻气味便知是少有的佳酿。
“放心,不会坑你的。”赤练自顾自饮下一口,辣酒入喉,四周凉意似乎也淡了许多。
竹林,晚风,酒和两个人。
“能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吗?”赤练晃晃酒坛,随口一问。
……
……他的过去?
“你是如何加入夜幕的?或者,怎样生存的?”赤练微微偏头,看他,“我们在一起多年,似乎从没有听你说过。”
瑟风拂过林间刺啦作响,白凤眼睑颤了颤,不言。
别扭。
“我八岁左右的时候,母妃尚在”赤练也不急,率先悠悠开了腔,提起酒坛小灌一口“她向来待我严厉,不似父王对我百般宠爱。”
白凤心中微讶,看向树下的女子,她低眉垂眸,望着手中的半坛酒,隐了往日锋锐,只余周身柔和静敛。
“要是书没背好或是舞没跳好,她定然要罚我禁足一日,有时候罚的狠了,还会戒尺伺候。”赤练没有停,轻轻一笑“那时我觉得,母妃大概是不太想疼我的,毕竟其它公主都如珠如宝,只有我是例外。”
语罢她又悄然,没了下文,偌大的林间一时恢复沉寂。
“……然后呢?”
白凤见她长久停顿,忍了忍,终是问出声来。
“呦”赤练噗嗤一笑,故意道,“原来你在听啊。”
……这女人!
要是往日被她这样戏弄,白凤早就一飞了之,今日却翻了个白眼,从鼻腔“哼”了声,便再无动作。
……想听还不承认,有的人啊,啧啧。
赤练没再调笑他,恢复语气:
“后来有一次我得了风寒,怎么也治不好,母妃便给我买了串糖人,那是第一次,母妃买给我最爱吃的东西……”
“我却失了胃口,额头烫的厉害,只模模糊糊看了一眼就又昏睡过去。”
思绪渐渐飘远,赤练眼中蒙上一层柔光,在光的表面,有细碎的晶莹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再次醒来,隐约感到有凉凉的东西落下。我睁眼,看见母妃就伏在榻前,捏着已经化了大半的糖人,无声无响的流泪。”
……
枕在脑后的手不知何时已缓缓放下,白凤望着深不见底的星空,胸腔随着女子的话语浮沉。
他想起年少,想起墨鸦,想起……她无数个黑夜的哭泣。
回忆是切金断利的刀,破水无声,雨过无痕,而岁月太久,久到只有那午夜梦回的啜泣,证明它的存在。
但有一天,它会跨过阴阳相隔,避开年轮更迭,就在这飒飒林中,接踵而来。
赤练正待继续,却意外的听到回响。
“有糖人吃就不错了,若是刀尖舔血,便连多活一阵都是奢求。”
树上人轻哼一声,不急不缓的应了一句,算是给了面子。
“呀,你小时候过的这么苦吗?看你的脾性,不太像啊。”赤练虽惊讶,但还记得先前白凤嘲笑她武艺之事,自然不遗余力的打击报复。
白凤无语,这小心眼的女人……
“夜幕挑选杀手后都要经过三年的训练,除任务外,最后不合格的,都得死。”
白凤说的云淡风轻,但进流沙那么多年,赤练明白,那样的竞争有多凶残。
人都是惜命的,为了活下来,多的是君子盗泉,同室操戈,平常人尚且苦苦挣扎,何况那些亡命之徒。
“所以你与墨鸦就是那时结识?”
赤练终于不避讳的谈起这个名字,不再担心白凤诘怨。
“嗯……”白凤想起初见墨鸦的场景,唇角轻轻扬起,“那家伙,一如既往的爱多管闲事,同你一样无聊。”
月儿似是悬的有些乏,悄悄挪了个身子,在女子抬眸男子低眸的刹那,交相辉映。
……
月儿打个哈欠,很快又慢悠悠的走开。
“呵,有人能在你眼里落好可真是难如登天。”赤练摇摇头,强自按下心头那一抹剧烈跳动。
酒香醉人,一定是酒香醉人……
“那后来呢?”
这句话有点耳熟。
“后来我就加入了夜幕,墨鸦这家伙长我几岁,待我可比你母妃好很多。”白凤挑挑眉,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在里面。
赤练:“…… ”
“不过这家伙下手时也从不留情,以前觉得是刁难,现在想来,怕是怕我丢了性命。”
酒坛在白凤手中提溜,不见他贪杯复饮。
赤练却提起再灌一口,靠着树干,脸颊已泛上酡红,低低道:
“是啊,只可惜明白太晚,那些苦心。”
她的母妃,她的哥哥,终究随风逝去,再无归期。
那笑吟吟的糖人,到底还是没有等她,就化了。
还欲举杯再饮,酒坛却个抓空,赤练仰头,看着眼前那阻挡她的人。
“你喝醉了。”
白凤拎着两坛酒,一轻一重,斜站在她面前。
赤练笑笑,点头:
“有一点儿。”
“那就别喝。”
白凤一扬手,两坛酒咕噜噜滚下悬崖。
“切。”
这酒后劲十足,赤练脑子里已有些混沌,冲白凤勾勾手,撑着下巴说话:
“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白凤看眼悬崖,不语。
“叫不追,意为往日不可追。所以只要喝一坛,今日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通通都会忘记。”
白凤愣了下,看着手里还剩大半的酒,轻笑一声。
“倒很符合你的风格。”
“现在我发现,我们其实还是……可以相处的。”赤练笑的有点飘,比了个‘嘘’的手势,“但今晚的话,一句也不要记得。”
……
白凤打量一番赤练,两人大眼对小眼转了几圈,这才确定她是真醉。
……这酒量是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的?
半柱香后,赤练已经睡的不省人事。
白凤也随她靠在树下,他知道,明天醒来后她什么都不会记得。
她没有想过记住他,又或者……不敢记住。
……不追,不追。
你既起名如此,又何必在寒梦中蹉跎半生,不肯回望。
被酒浸湿的草地耷拉的有气无力,白凤笑了笑。
“放心,我不会记得的。”
酒,也不会喝。
赤练早已酣然入梦,山月清浅,女子的轮廓映在他眼中,如同这长夜漫谈,不知清晰还是模糊。
……
清晨醒来时,一只谍翅鸟在赤练身上蹦蹦跶跶,饶舌地传给她消息。
“你说卫庄大人要我和白凤一起行动?”
赤练扶额,感叹真是冤家路窄。
转身去寻链剑,赤练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但努力回忆也记不起自己昨晚干了什么。
链剑盘踞在树后,赤练拾起就待出发,突然‘咦’声。
一坛酒被静静埋在树下,只露出半边瓦色。
奇怪,这是谁埋的?
见她停顿不走,谍翅鸟又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赤练匆匆盖了土,拍拍手:
“走罢,下次再看不迟。”
山崖很快被落在身后,一人一鸟渐行渐远。
……
经年后,赤练重回故地,径直翻出酒看向底面。
拾忆。
“原来是真的……”
赤练吁口气,眨眨眼看向身后男子。
“怎么,要喝吗?省的又说我诓你。”
白凤冷哼一声,显然十分不满某人的不信任。
“哎呀呀,我怎么会怀疑你呢”赤练赶忙笑着挽过他胳膊,讨好“只是眼见为实,我也好奇嘛。”
“哦?”
白凤斜她一眼,俨然一副我信你才有鬼的表情。
“啧,不要那么小气啊”赤练扯扯他的飘带,“我想好了,孩子以后就叫不追。”
白凤:……
“哎哎哎,你别走那么快嘛!等等我!”
白凤停下,看着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的赤练,别开脸: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不能乱说。”
什么八字?赤练懵了懵,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赤练简直想捧腹大笑,但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心底又有柔情似水,层层泛滥。
远处几个小孩子欢呼雀跃,男孩子一指某处,大声:
“快看,有哥哥姐姐拉手手,羞人羞人!”
旁边女孩子一巴掌拍向他脑袋,鄙视:
“今天可是乞巧节,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见识!”
“哦哦,乞巧节!乞手巧,乞貌巧; 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孩童哇呀呀拍着掌散去,街头巷尾都是银铃般的笑声。
赤练眸中笑意晕染开来,相视而去,只见那人眼里也是万千灯火,映照良人。
今夕何夕,终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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