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呼~呼~。”
“八十五,呼~呼~。”
“八十六,呼~呼~。”
PC面罩上爬满了迷朦的雾汽,在防护服的严实包裹中,呼吸声听来格外沉重。李想机械地抬脚、落脚,依靠潜意识里数着的台阶数量,她意识到快到了。
跟着“老人”,李想把怀里的送餐箱码到小推车上——准备发餐了。按照规定,必须得确认所有人员回到房间内,并且紧闭房门之后才能发餐。于是她整了整防护服,把疑似透气的地方再使劲掖紧,走过去了。
这座隔离点是一所学校改来的,隔离人员全部入住在原来的学生宿舍里。一层楼里房间不少,一条300米左右的走廊两边,都是寝室。毕竟隔离着四百多人呢。李想这样想着。
老旧的声控设备已不再灵敏,走廊显得昏暗幽长。喇叭里重复的“紧闭房门,禁止外出”的声音,好歹让人舒一口气。李想正走着,眼前的门突然凹了进去,她急忙倒退了两步。那里面蹿出来一个人,光着膀子,站到她面前。李想看着眼前的肥胖男人,那身贴在他身上的横肉,正因惯性而颤动着。防疫规定隔离人员不得随意离开隔离场所,据说这些规定也早已经跟他们宣导过了。李想皱起眉来,密实的防护服的遮盖下,男人是看不到的。
“这么久才发餐,我们都要饿死了!对待俘虏还要遵守《日内瓦公约》呢!我们要自由!”走廊里的声控灯应声亮了起来,男人的声音跟体型是成正比的。
“请回去等待,这就发餐。”对待意料之内的事,李想倒是沉着下来——林子大了什么人都有的。
男人还算识趣,瞪了李想一会儿,回到房间里了。
李想继续前进,声控设备又熄灭了。狭长的楼道把她往前拉去,两侧威严的墙也似乎要把她挤碎。怀着这样的忐忑,她快走到头了。离着那亮着的窗越近,她就越踏实起来。
走到那窗口的时候,李想忍不住往外探头看了一眼。金黄的朝阳立在天边,一群不知名的黑鸟正从楼顶掠过,逆着清晨的凉风,飞远去了。
关掉喇叭后,李想向同事挥手。王琳和陈露就推起小推车,往这边走来。她们三个人负责本楼层的物资发放,经过商量的,她们把满载物资的车子拉到走廊尾,从后往前发过来。在发放过一半的时候,总有一些房间的门被打开,走出人来取饭菜。她们大声喝止,可是那些打开了房门的人充耳不闻,继续拿取放着的饭菜。隔离在这里的人都是核酸检测呈阳性的感染者,有着极强的传染性。李想扬起喇叭,大喊着让他们回去,仍然无济于事。她们不得不暂停发餐,撤退下去。
在向干部申明情况后,干部在群里发布了全员消息,重申了发餐秩序的问题。但是李想分明看到,那则消息被吞没在各种催促和抱怨的字条里。
等楼道安静一些后,李想又跟着她俩上楼去了。餐车已经被掀翻,地上散落许多饭菜,满车的饭菜都被哄抢完了。幸好楼下留有她们的份,才不至于饿肚子。
上学这么多年以来,直到毕业,李想常常觉得无聊。打游戏无聊,睡觉无聊,甚至走路也无聊了。她决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至于什么有意义呢,她首先就想到了“奉献”一词。疫情肆虐,医疗队伍人手不足,许多患者得不到及时的帮助,她想帮助一些人。在以往和人相处的经验里,与人为善的情况总是多的,骤然见到这些人的行径,李想心里发了怵。
群里发布了“不遵纪者不发餐”的公告之后,中午发餐的时候,室外再也不见了一个人。李想觉得放松了很多,至少不用那么担心被感染了,即便是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下午又来了药汤。李想奋力搬起一箱,和她俩一块往楼上去。九十多级的台阶,要转五个弯,她觉得像是在攀一座山。
她终于又站到昏暗的走廊入口,汗珠跟虱子一样在皮肤上游弋,面罩上凝满了薄雾。略一歇息,她们开始发药。陈露拉着推车,王琳和李想往门口的椅子上放着药剂。听到动静,有的房门又被大开,探出脑袋来,“啥时候做核酸?”“要隔离我们多久?”“我要抽烟!抽烟!”像是被捕的猛兽的示威一样。
“我要吃回民餐!”那个门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好好,我们记录下来了,尽快安排!”李想好言安抚,像回应之前那些不满一样,她语气轻柔,态度真诚。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和颜悦色,可是在听到那些剧烈的咳嗽,看到那些焦虑的脸后,她的心就自然软了下来。
匆匆改造的隔离点里,回民餐当然没有,李想只好拿出自己储备的泡面分给他们。在泡面发完以后,回民餐还是供应不上。那几个人就开始在群里刷屏,要求吃回民餐。李想只好跟他们解释,可是互相理解好像是一种奢侈品,没人在乎她说的话,只是不断地索取。见这些人这样无理取闹,李想直接拿起喇叭,冲上楼去,在走廊里大喊:“我还想吃火锅,喝奶茶呢!奉劝各位不要蹬鼻子上脸!”说完,也不管他们一片唏嘘,转身就走。
好歹算是熬到了送回民餐来,李想又费力巴巴给他们送上去。407房间里又有人说这个餐盒没挂牌,在群里呼吁人们只吃挂牌的回民餐。李想忍无可忍,想起自己对他们的好言好语,对比他们这时候的咄咄相逼,就又抄起喇叭,要上去跟他们理论。还是干部看见,把她拦下来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干部问。
“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想报效国家!”李想脱口而出。
“这样啊。”干部点头表示赞许,“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认真读过大学,还有许多人为了生计奔波,大家吃了早饭就要考虑午饭的事,更别说接受思想启蒙。你知道的…所以焦虑乃至暴躁也是难免,唉,能忍则忍吧。”干部面露难色。
李想默然。
“下拉口罩,遮住嘴巴,只露出鼻腔。”腰里挎着的喇叭在不停地重复,李想给手部消了毒,抽出棉签,在男人的鼻腔里拭了拭,从陈露手里接过试管,棉签在试管口一掰,棉签头就掉进试管液里了。李想迅速拧上盖子,丢进挎在腰间的袋子里,又去给手部消毒。动作干净利索,完全不像当天才学会做的核酸。这样做过去,很快就到412了。那个人一把把口罩拉到下巴,仰起脸来,两只鼻孔又大又黑。李想提醒他口罩上拉,那人不以为然,李想就想算了。她伸棉签进那鼻孔里,那男人的眉头就皱紧了。为了采够拭子,需要棉签停在鼻腔一下子,那男人就长大了嘴,忽地打下个大大的喷嚏来,那些喷射物都落到了李想的面罩上。
李想以为防护严密,就不放心上,由陈露用消毒湿巾擦过以后,就继续给他们做核酸了。到走廊尽头的时候,李想又往外看了一眼,那些绿叶有的已经黄了,徐徐落着。她不由得想到了狱警,真正的无期徒刑。
当天晚上李想就感到浑身无力,抽出体温计一看,已经烧到39.6度了。“我该不会是中招了吧!”李想苦笑着说。“不会的,咱们防得密不透风的。你可能是脱防护服时着凉了,吃点药睡一觉就好。”陈露安慰着说。
吃了药后,又喝了一大杯热水,感到有些要出汗了,李想才睡。夜里李想只觉得自己像被扔在热锅里煮,浑身黏糊糊湿漉漉的。早上起来才发现是流了一身的汗,被褥都潮湿了。
不出李想所料,当天她俩核酸结果就呈阳性了。同事们迅速把她两个送到隔离房间里,开始医学观察。
女隔离点的楼层布局和男隔离点一模一样,都是冗长的走廊尽头开一个窗口,走廊两侧全是房间。地板上都是消毒液和水渍的混合物,走起来湿滑粘腻。声控设备也是不再灵敏,不知哪个房间里传出阿弥陀佛的声音,更添了几分怪异。李想躺到床上,任思绪乱飞,马列,病毒,人类,佛陀,消杀壶,火锅和春天。
隔离室住着四个人,直播pk的声音让人烦躁,让李想看不下电子小说。从窗户看出去,灰兔兔的一片墙,李想不禁想到走廊尽头的那一扇窗子,现在竟然难以到达了。
夜里鼾声一片,李想披上棉服,轻轻开门出去。走廊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口那里透进来幽幽的一片光来。她探头出去,如眉的月弯在夜空,洒下朦朦胧胧的光辉来,悄悄的一阵凉风起,树叶都簌簌轻响起来。
立了一会儿,李想往回走去,把门一开,没入黑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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