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稽年（一）

（一）最好的选择

2008年，我高二。我记得，8月8日那天是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那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回来，去书店买了几本辅导资料，然后在那里和店员小姐姐一起看完了开幕式，至今印象深刻。过了半个月，我再去买书时，那天的店员小姐姐已经不在那打工了，后来，我再见到她时，已经是高考之后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频繁的提到店员小姐姐，聪明的人一定已经猜到了，因为她就是故事的主人公，而我，只是负责记录故事的人。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就从8月8号那天说起。

我是个长在书本里的人，尤其是高中那三年，除了书本我几乎对其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平日里我去买书，全程都是不会注意店员的，她们的服务态度好不好，是否热情微笑，都与我毫无干系。而那天，桌上飘来的阵阵炸鸡味和与店员萝莉音完全不搭的浓浓的酒精味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出于好奇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被吓了一跳。她梳着当时很流行的“baobao头”，个子比我矮半头，大概155左右，非常瘦，画着浓浓的眼妆和夸张的口红，这些当然不是令我震惊的点。她左脸肿着，从耳前到脸颊有一条四五厘米长的伤口，好像还很新，涂着紫药水，看起来就很疼。

她看出了我脸上的诧异，笑着说“前两天喝多了，摔倒了磕的”，说着又一阵酒气扑面而来。原来是个酒鬼，我心想，本来还以为她被家暴了想劝她报警呢，看来一点都不值得同情。正当我庆幸自己没被警察叔叔当大傻子一样看待时，她又开口说“诶，开幕式要开始了，我们一起看吧，不然等你回家就该错过了。”

我当时一定是被她的爱国精神感动了，才没有在大晚上接受一个醉酒又荒唐的女人发出“留下看电视”的邀请时夺门而逃。

“吃点炸鸡，不要客气”她笑盈盈地说。

“不用了，我不饿”，我怎么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安眠药之类的东西，吓得我连连摆手。

“那喝点酒吗？你会喝酒吗？”

“不了，谢谢”，我假装不好意思的笑笑。

“今天是我生日呢”

我觉得这个时候该说一句生日快乐，我看向她，发现她根本没在看我，仿佛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继续说道，

“过了今天我就16岁了，但是妈走了，爸根本不会做生日蛋糕，所以过生日也没有蛋糕吃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给你买个蛋糕呢？”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颇为成熟的“女人”居然比我还小一岁，我突然对她产生了好奇。

“爸的钱都用在婚礼上了，阿姨手里倒是有钱，但是她不会给我花钱的”，她说着说着，便带着些哭腔了，“妈不是自愿走的，她生病了，爸不愿意给她治病，我没跟妈走，我胆子太小了” 说着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我没跟妈走，妈走的那天晚上打着雷，我太害怕了，就让她一个人坐着轮椅走了”她的妆全都花了，眼泪和着粉底流成一道道曲线，让我想起“梦啼妆泪红阑干”。

她情绪不太稳定，满脸的眼泪刺激的伤口疼，我去买来了药水和棉签给她擦去了伤口上的眼线液和粉底，然后横着贴上几道创可贴。在她醉酒的语气里，我勉勉强强听完了整个故事。

后来遇见她，我问能不能把这些事写在文章里时，她说但写无妨。所以我要讲给你们听。

她家就住在这个小县城，父母从早年出小摊卖水果奋斗到后来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日子过得也算富足。她13岁那年，父母商量着要扩大超市规模，需要一笔不菲的贷款，于是便认识了现在的这个做贷款的阿姨。据她说，她父亲和那个阿姨只见过两次面，现在看来肯定不是这样的了。她14岁那年，大超市开业了，开业那天晚上她父亲说请朋友吃饭，让她母亲先回去，可她父亲直到晚上十点也没回家。她母亲在家收拾屋子无意间发现了她父亲西装口袋里买香水和口红的发票，非常生气，于是开车去吃饭的酒店找她父亲，没想到半路上出了车祸，所幸没有伤及性命，但是以后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她母亲躺在病床上，心中的愤怒丝毫没有消退，拿着证据找她的父亲要一个解释。没想到她父亲当时就摊牌了，并且说自己不想以后照顾她母亲一辈子，所以才提出了离婚。她母亲也是个刚烈女子，心灰意冷，便同意了。

她说，妈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可是外面下雨了，又打着雷，我劝妈等雨停再走吧，妈说早晚都是要走的。妈问我跟不跟她走，我本来是想走的，可是我害怕，我怕妈不能供我上学，我怕看着妈痛苦的样子，我怕打雷，我没敢跟妈走。我看着妈坐在轮椅上，头发披散着，面容很沧桑，妈最后笑着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坐上舅舅的车离开了。

她说，其实妈最后看着我那一笑，是我最害怕的。

所以她一直都没敢去找她妈，即使她父亲也不供她上学了，因为阿姨说家里没钱；即使她十四岁就被赶出家打工了，前提是还不能去她自己家的超市给她爸丢人；即使她的脸被落下来的玻璃窗划伤了砸肿了，她爸没说一句话时，她也没去找她妈，她觉得自己放弃妈妈了，所以也被妈妈放弃了。

“你应该去找你妈妈，这是最好的选择。”我那天离开的时候跟她说，你需要她，她需要你，这对你们来说都是最温暖踏实的选择了。

从她离开书店以后，我就没再收到她的消息了。

直到那年春节，吃完年夜饭，一家人窝在电视前看黄宏演的小品时，我收到她的一条短信。

“我和妈妈祝你新年快乐！阖家幸福！”

我回了一句“你们也是，新年快乐”

再见到她时，是高考之后那个暑假了。我和妈妈去逛街，碰到她和她母亲在经营一家奶茶店，其实是一个小窗口，客人都是随来随走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梳着马尾辫，画着淡妆，终于打扮的像个青春活泼的少女了。她母亲也是满脸笑意，看着她里里外外的忙活，母女俩好像在计划她生日去哪儿吃，她说吃披萨，母亲想吃烤肉，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争来争去，相持不下。

瞧，对于一个把准时看奥运会开幕式放在心里的可爱的小姐姐，和最温暖最有爱的人一起生活，不才是最好的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