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击梆声咚咚作响,谢芷翻身把被子往身下压,怀里抱着木枕,喃语:“吵什么吵。”书童正月卧在别席,警觉起身,过来摇晃谢芷的胳膊:“公子,快起来,梆声在响,有要事。”谢芷像赶苍蝇一样摆手,嘟囔:“天还没亮呢。”正月抓住被子往外扯,谢芷失去被子,顿觉寒冷,睡意也逐走几分,从床上坐起,双眼惺忪,一头乱发,抱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抱怨归抱怨,由着正月帮他穿衣穿鞋,又坐在梳台前,让正月给他梳发扎髻,再用冷水洗过脸,哆嗦一声,迈出房间,此时天蒙蒙亮,东面初绽朝霞。
斋房中住户大多已起床赶往讲学堂,谢芷尾随队伍出斋房,路过藏书楼时,一只手搭在谢芷肩上,说道:“小芷,可晓得出什么事了吗?”谢芷回头一看,正是孟然,“谁晓得,说不准是祭堂被火燎,山长叫我们去救火呢。”孟然佯怒,道貌俨然,“怎么说话,怎能诅咒祭堂,先贤与你无怨无仇。”又一本正经,“倒是你们东斋房这回真要被火燎了。”谢芷不解请教,“怎么说?”孟然笑道:“小芷啊,你还是搬来西斋房和我一起住吧,这回可是来了好几位如狼似虎的家伙,要不你以为天还没亮叫我们去聚集做什么。”孟然亲昵揽住谢芷的肩,笑得甚是暧昧,一旁的正月无奈摇头,就见谢芷击向孟然一肘子,唾道:“枉你是圣人之后,终日不正经。”和正月快步赶上队伍,孟然在身后抱腹哎呦,说道:“我说笑呢,下这么重手。”
学子陆续抵达讲学堂下,此时天已亮,抬头见山中空旷,秋日枯叶,又兼凉风拂袖,倍觉寒意。依次进入学堂,落座时,孟然已在身边,打着哈欠。山长进来,身后鱼贯而入的是一位夫子,三位陌生少年。果然如孟然所说,来了新学子,看三人穿着,非富则贵。第一位学子姓文名佩,面如冠玉,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山长介绍说此人出自吴地名门,父兄皆是一时的名流。第二位,容貌虽说不上出众,但一身傲气冲天,予人倔傲难以亲近之感,姓丁名靖,父亲官历南京尚书,亦是名门之后。孟然在座上轻笑:“我等开纸铺卖饼的,真不知道到这书院里凑什么热闹。”谢芷担心他的话被夫子听到,推了推孟然。第三位,姓李名沨,出身官宦世家,幼时有神童之名,文章做得极好,就是连当今的赵翰林亦十分赏识他。谢芷从没见过“神童”,不禁多看此人两眼,看第一眼时,只觉阴郁非常,看第二眼时,惊诧于此人五官如刀削英挺,身姿亦是竹节劲拔,又觉第一眼看得不真切,忍不住上下打量,蓦地与此人对眼,那凌厉星眼仿若一道利刃,吓得谢芷再不敢对他乱瞅。
“怎么一下来仨,东斋房只剩两间空房,哪还有地方给第三人住。”谢芷托腮喃语。孟然低声回:“不必怕把你赶出来,三人中定有一人是与山长或夫子住一起。”谢芷不高兴说:“东斋房住那么多人,凭什么赶我,我也有资格住,我才不去西斋。”孟然不悦回:“活该你被人欺负,我再不帮你了。”谢芷哀求状:“好燃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爹好面子你也知道。”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再没留意那仨位新学子,突然听到夫子一声喝令:“勿喧哗!”谢芷立即闭嘴,此时夫子已在给三位新学子安排坐次,要说这坐次,并不以身份安排,相对随意,李沨被安排在谢芷邻座,就在谢芷身后,而其余两人则成了同桌,坐在右侧。
山长离开,夫子开始授课,下课之时,又说本月小考将在明日,夫子刚走,谢芷双手挠案哀号,将脸贴在木案上。孟然说:“不如小芷晚上到我房里过夜,我教你。”谢芷立即回:“不用,你想都别想。”孟然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低头收拾笔纸。身后李沨似乎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作色敛袖,腾然起身,站在一侧的两位书童飞也似奔过来,十分殷勤,就连那砚台都争着捧在怀里,也不嫌会染上墨迹。孟然调侃:“官宦家出的奴仆就是不同,小青你学着点。”缓缓走过来,帮着收拾的小青应道:“是,公子。”正月正拿谢芷的毛笔在笔洗里清洗,听到孟然的话,抬了下头。谢芷说:“正月,我才不要你变成这样,那多没意思。”正月笑回:“公子又孩子气了。”
两主两仆出讲学堂,远远见桥上文佩与丁靖在一起交谈,似是旧相似,李沨从两人身边擦身而过,则连头都没抬一下。
“看来三人并不都是旧相识。”谢芷声音刚落,就有人插话,“谬也谬也,文李二人可都是吴门才子,岂会不相识。”说这话的乃是住东斋房的罗大进,此人四肢短小,样貌猥琐,极好打探人隐私。谢芷平素厌恶他,并不答腔,快步上桥。孟然跟上,追问:“他近日还敢来骚扰你吗?”谢芷说:“我与他房间相邻,就是当不认识他,他也要凑上来东瞧西看,烦不胜烦。”孟然挖挖耳朵,不以为然说:“早就叫你搬出来了。”谢芷默然无语。
午时无课,东斋房乱做一团,三位新学子入住,跟随仆从众多,行李也多,箱子一口又一口往里搬。谢芷手搭在门框上,看着这伙人忙进忙出,他知道东斋房只剩两间空房,又怎能住下这三位大爷。谢芷站门外旁观,纯属好奇,虽认不得谁是谁的家仆,但等箱子都搬进去后,就见文佩与李沨进了丙房,而丁靖则在戊房。谢芷吃惊不已,东斋房向来一房仅住一位学子,为的是让学子有个清净读书处——西斋房就没这待遇了,一房要住两位学子。正月端来饭菜,见谢芷傻站在门口,喊道:“公子看什么看呆了,吃饭啦。”
两人进屋,谢芷边用餐边自言:“好生怪异,怎么就两人住一间了?”正月笑答:“哪有什么怪异,公子隔壁不还有间倒塌的房间,说是要把那房间修葺一番,不就多出一间房了。”谢芷回:“要是那文佩住我隔壁,我自然乐意,若是那李沨住我隔壁,那我还不如搬去和孟然一起住西斋呢。”正月摇头,“只是一面之缘,公子怎么就生出了好恶来。”谢芷若有所思,突然脸一垮,哀哀道:“又得执拜见礼了,我都穷得快当裤子。”
把筷子撇下,蹭蹭跑去翻衣笥,从里边翻出一两碎银,递给正月,有气无力说:“正月,你去买三封茶。”正月接过,欲言又止,转身离开。
再坐回桌,饭菜也没心思吃,想着不如写封信给大姐,让她支援一下,大姐夫倒是极好的一个人,不过自己脸上挂不住。要是写信回家去跟爹要银子,也能要来,不过家里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还是不要再增添爹的烦恼。
“花费许多,却连个月考都垫底,我就不该来读书,还不如回家当个掌柜。”
嘴里念叨,人已坐在书案前,拿起书本,摇头晃脑念将起来。
正月提着三封茶返回,谢芷还在诵书,正月悄悄把茶放下,将碗筷收拾离开。
谢芷用心在房中读书,并不晓得外头的情况,文佩与李沨入住的房间,不断有学子结伴进入,热闹非常。这都是执拜礼的,大凡书院新来学子,大伙都会去串门拜见,以结情谊。
入夜,谢芷看书看得眼花,到院中走动,见文佩与李沨的房间灯火通明,人影晃动,才想起他还未执礼品去拜见。回房吩咐正月,主仆收拾一番,正月提拜匣,两人一先一后前往。
此时早先去拜见的学子,都已离开,谢芷进去,竟只有自己与文佩、李沨三人。见谢芷进来,文佩起身迎上,李沨坐在书案前,只是瞥了谢芷一眼,把手拱了两下。
“坐坐。”文佩平易近人,又是请坐又是叫人上茶,谢芷坐下,歉意道:“小弟想着明日要小考,光顾读书,竟到这时候,才想起要来拜见文兄,真是失礼。”文佩笑回:“谢兄勿自责,说来是小弟的不是,一时未能去拜访谢兄,还请见谅。”谢芷回:“可不能这么说。”两人真是一见如故,你来我往,不觉一炷香时间已过。谢芷起身话别,正月递上那两封茶,谢芷说:“两封龙井,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文兄、李兄笑纳。”拿眼去瞅李沨,却见他仍坐在案旁,压根没起身致谢的意思。“谢兄多礼了。”文佩笑纳,又唤书童捧上礼匣,赠予谢芷,道是湖笔二支,不成敬意。谢芷想盛情难却,让正月收下。回身,要与李沨辞别,李沨已转过身来,大袖一挥,冷冷道:“我并不饮龙井,放我这也无用,拿回去自个饮用。”谢芷立即无地自容,双耳涨红,好会才挤出两句:“虽非好茶,亦是一点心意,哪有,哪有。。。。。。”哪有你这样不知道礼仪,当众折人面子的人。“子川并非是这等意思,谢兄别往心里去。”文佩尴尬赔笑,将谢芷送出院子,才折返回去。
要赠李沨的那封茶,并没取回,遇到这种情况,谢芷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觉得颜面丢尽,他只怕是东斋房中最穷的一员,送的亦是低廉之物,惹来这般的羞辱。
“他那案上一堆好礼,自然看不上我这穷鬼的东西,可好歹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哪有这样削人脸皮的。”
趴在床上,说得眼角泛红,觉委屈,又恨自己当时怎么就不发火,把送他的那封茶拿回来,那可是花银子买的,留那里被人鄙夷。
“公子,别往心里去,李公子想来对谁都那样,极是轻慢。”
正月坐在床边安慰谢芷,他适才也见到李沨的傲慢,书院里不乏眼高于顶,傲慢无礼的人,只是鲜少像李沨这么直接,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想。
“还跟他邻座,以后想想都烦。”谢芷想到身后坐着这么个人物,日后要被轻嗤取笑,心里就不痛快。
正月沉默,他先前在这两位公子房中,已留意文公子与李公子的行李各据一角,而李公子所据的书案一侧,隔挡屏风,那该是李公子的卧处,但布置得十分简单,大小箱子叠放在一起,物品没有拆开。只怕到时隔壁房间修葺好,搬来住的正是李公子,那可就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订)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一章(中)
书院的生活,颇为枯燥,一日分为四段:晨、早、午、晚。从床上起来,尚未吃上早饭,就得去讲学堂里诵书,直到伙房做好早饭,再停歇去用餐。用完餐后,又得回讲学堂,听夫子授课。午时有午休,然午后亦有课,晚上亦有课。一日下来,学子回到宿处,大多倦得倒头便睡,也仅有少数人,还有精力,敢犯院规外出下山玩乐。
谢芷初来书院,只觉跟蹲牢房似的,日子长了,才渐渐习惯。
清早被正月从床上拽起,谢芷像往常那样到讲学堂,此时讲学堂里稀零几人,来早了。谢芷落座,捧书诵读,没读几句,便心猿意马,把脖子扭来扭去,四处张望。他肚子咕咕叫,哪有心情诵书。看向门口,正见孟然一手拿书,一手拿着酥饼,两眼不落地,两脚却仿佛长眼睛,悠哉走向自己的座位。
“饿死了,分我一个饼。”谢芷朝孟然伸手,孟然竟从袖子里揣出一个酥饼,饼渣直掉,放在谢芷手心。谢芷见怪不怪,拿过就吃,嘴角沾上芝麻也不自知,抬头问孟然:“燃之,你昨夜有执拜礼去东斋吗?”孟然拍拍手,抖抖袖子,漫不经心说:“我让小青执拜匣过去,怎么了?”谢芷探出舌头,舔舔嘴角,意犹未尽,“李沨收你拜礼吗?”孟然压低声音回:“我送他的是一封龙井,清风茶坊里卖的大路货,他看都没看就收下。小芷,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谢芷眼中火焰燃烧,愤愤不平说:“我送他的也是龙井,虽非上品,但也绝不是大路茶,他居然嫌弃不收,还叫我拿回去自己喝,我跟他有仇吗?这般针对我?”孟然沉思状,食指无名指摸着下巴,显然他觉得这事不可思议。
“什么人这是,我可是拿我最后一点银子买的礼物。”谢芷在一旁怨声念叨,孟然拍拍谢芷的肩膀,“那茶拿回来了吗?”谢芷撇嘴,“没有。”孟然摇头,“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况送礼也得量力而为,你就是爱面子。”谢芷垂下头,心里懊悔不已。
两人在交谈时,李沨没有出现,他的座位空置,整个晨诵都没过来。
用过早饭,谢芷回到讲学堂,李沨已在座,正襟危坐,手中拿书在读阅。谢芷想这家伙一定是早上爬不起来,才不参与晨诵,他刚入院就要小考,倒是要看看他能考出什么成绩来。
李沨本来目光落在书卷上,却仿佛能觉察到谢芷在看他,抬起头与谢芷对视,谢芷逃避不过,只觉对方的眼神冷傲中夹杂着鄙夷,谢芷气得要命,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令人讨厌的人。
午后,夫子发卷,谢芷咬咬笔杆把题目审了又审,迟迟无法落笔,瞥眼身边的孟然,却见他埋头奋笔。虽然谢芷昨夜将书本用心读诵,但遇到考试,脑中就空空如也。手拳在大腿上,手心都是汗,心里默念:冷静冷静,这道我应该会做。
堂上所立漏沙一点点溜走,谢芷满头大汗,卷上的字迹被汗水泡湿,慌乱用手一擦,一条黑痕抹过,谢芷“啊”的一声低叫。身后李沨抬头抛来不悦的目光,身旁孟然则低声说:“别紧张,能答多少就答多少。”谢芷“嗯嗯”两声,答不出的题忽略,而将勉强能答的题目作答。
一场考试——还只是小考下来,谢芷虚脱状趴在案上,哀怨念着:“我又要被罚了,我银子花完啦,不能罚我啊。”
坐在身后的李沨,面无表情拿起一本书,继续读阅。
孟然收完众人的考卷上交夫子,返回座位,推了推谢芷,“有我在,你饿不死。”谢芷狗腿状攀住孟然的手臂,“燃之,你对我真好。”孟然无奈拨了拨落在额前的发丝,不动声色说:“连考末等的话,怕不只是罚。”谢芷收回手,脸色苍白,吃吃道:“燃之,救我啊。”孟然笑道:“本月三考,今日第二考,不还有一考吗?你第三考别再末等便行。”
谢芷听了这话,只觉安慰,还有机会,未必要被打得屁股开花,只是,第三考,只怕也凶多吉少?
“既不是读书的料,还不如趁早收拾行囊回家去,省得花冤枉钱。”
身后传来李沨讥讽的话语,他声音并不响,但冷酷无情,仿佛一把利剑,直插谢芷痛处,让谢芷气得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你。。。。。。”谢芷像猴子一样从座位上窜起,手指李沨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沨对谢芷做出的指责姿态不以为然,他目光就没离开过书卷。
“人与人出生之时本无差异,只不过有的人生在书香门第,耳闻目染,又有闲钱,自小给请上那最好的夫子教导,自然事半功倍;而有的人出生清贫,一笔一纸都是稀罕物,身边更无人指导,自然就朽木不可雕了。”
孟然将谢芷拉回座位,自己则站起,对李沨反讥。他的话语终于让李沨抬起头来,然李沨的脸上挂着冷笑,启唇回道:“先天不足,后天不勤,尚何言哉?”
“姓李的,你别太过分!”谢芷跃身扑起,撞倒了木案,一把揪住李沨的领子,他来势冲冲,动作又出人意料,然李沨眉头都没抬一下,文风不动,仿佛石佛,傲视众生。
“小芷,不可在讲学堂打架!”
孟然再次拉住谢芷,将他揪李沨衣领的五指掰开,拽起谢芷离开讲学堂。
两人坐在藏书楼下,谢芷涕泪交加,呜咽:“我不读了,我还是回家去。”孟然拍他肩,安慰说:“七尺男儿,岂能被人羞辱两句,就当缩头乌龟,往后,你好好读书,争回一口气。”谢芷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不是读书的料,他说得没错,何况,何况,我压根就不想到书院来,每日过得混混沌沌,枉费银子,不如早日回家去吧。”孟然动怒,站起身来,用力拍打木梁,“这说的是什么话!给我长点志气,你并非不适合读书,只是不得要理。”孟然将谢芷扯起,拖着他走,在前催促:“随我来,你以后晚上到西斋来,我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修订)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一章(下)
夜里,在孟然寝室,谢芷埋头读书,小青端盏茶大步走过来,谢芷都没察觉。孟然在一旁看着,看谢芷摇头晃脑,把《论语》颠来倒去地读。“你既然能全本背下,每一句的意思可都懂的?”孟然拿过茶盏,喝上一口,悠悠问谢芷。“懂得,我不怕考墨义,就怕考经义。若问我可晓得它的意思,我用自个的话,能说出来,可是要我代圣人去作答,我总是忘记圣人该如何说话。”谢芷说时眉头紧凑,苦恼非常。孟然点点头,将茶盏搁上茶几,“只可惜并不考墨义,而只考经义,你不如死记硬背,将经义记下吧。”谢芷合上书本,取出本簿子,翻开两页呈上,“先生课堂上的讲解,我都做了笔记,平日也会读会背,无奈一遇到考试,就又脑子空空,老是记不住。”孟然无奈摇头,“读书的用心,不只是用眼去记用口去读,还得放在心里,经义虽然枯燥无味,却是科试的敲门砖,无论如何也得记下。”谢芷回道:“反正我也没那样的才能,从来不敢想能当上生员。”孟然指敲谢芷的头,责备:“连生员都当不上,那不是枉费读这十来年的书。”谢芷苦恼喃语:“我索性还是再考个末等,挨顿板子,给逐出书院算了。”孟然见他垂头丧气,又打起退堂鼓,也不再责备他,只说:“往后先生教一条经义,你就在我这里背一条,教两条,你就背两条,应付月考足矣。”
这自然是个好方法,谢芷点了点头。
两人交谈时,正月进来,不过未做声,小青瞧瞧漏上时辰,出声说:“谢公子,再迟些,东院门就要关了。”
谢芷起身和孟然话别,孟然笑语:“和我睡一张床不正好,就不用回去了。”正月催促,“公子走吧。”谢芷对孟然执礼:“谢谢燃之今晚的指导。”
目送谢芷和正月离开,小青问孟然:“往后夜里教谢公子,会影响公子自己的学业吧?”
孟然坐在床上,抖去双鞋,解着衣带,笑回:“我也才十六岁,还想多当两年童生,好好玩玩,就这么考上秀才,那多无趣啊。”
小青帮孟然脱去外衣,将衣服细细折叠,又低头收齐孟然抖落在地的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莞尔:“那我也能多伺候公子两年。”
孟然躺在床上,听到小青的话,目光才落在他身上,见他起身,朝铺在角落的席子走去,唤道:“过来床上睡。”
小青听话过来,坐在床上,战战兢兢,孟然把他摁倒在床上,被子一蒙,说:“睡觉。”
平日孟然常戏弄谢芷,小青也在身边,难免怀疑自家公子有龙阳之好,今夜可好,被叫来同寝,该不是想做那种事?小青吓得四肢僵直,孟然觉察他的不安,呵呵道:“秋日到了,夜晚寒冷,明日你去买床被子吧。”
小青的卧处只有夏日的薄被。
此时谢芷已回东斋房,正月提灯笼在前,谢芷在后,路过丙房,灯火明亮,文佩出房,见是谢芷,亲切说:“谢兄怎么这么晚才回斋房,我屋中正好有酒菜,不如过来和我与子川一起饮用?”谢芷拱手回:“文兄盛情,只是小弟遇酒即倒,怕明日起不来,误了时辰。”文佩并不强留,说着:“那下回再聚聚。”返回房中。
走过丙房,正月低声说:“文公子真是平近友善,也不知他与那李公子相处时是什么情景?”谢芷噗嗤,只是想象便觉有趣,“说不定就跟房里放了尊金刚一样,问他十句,都回不来一句。”
“哈啾!”谢芷脱去衣物,赶紧缩进被中。正月帮他拉好被子,幽幽说:“公子的碳钱都换成茶叶送人了,往后日渐寒冷,可如何是好?”谢芷将自己裹成一只茧,只露出一个头,“那礼本是该送的,何况我爹也常跟我说,既然要送人家东西,就不能随便。”大道理说完,声音渐小,“我家兴盛之时,几两银根本不算什么。”正月叹息,“公子还是早些适应吧,往后花钱都得精打细算。”谢芷用被子把脸蒙上,闷声回:“我知道了。”被中,眼角湿润,好在不会被正月看到。正月捡起谢芷脱下的衬袍,却见袍领已破,只得拉线取针,在油灯下细缝。
作者有话要说:
、(修订)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二章(上)
正月走至食堂大门,见挂在外头的食簿上,确实无他家公子的名字,悻悻往回走,路遇别家的书童,这些人幸灾乐祸说:“你家公子又被断粮啰。”正月不吭声,不答理,挤出人群,突然有人扯住他袖子,将一份饭递给正月:“我家公子正要让我将饭菜送至谢公子住处,正好遇到你。”小燕笑容可掬,让人想到他服侍的公子文佩。正月不敢接过,连忙道:“这可万万使不得,留与我家公子吃,那你家公子不得空腹挨饿?”小燕回:“书院虽在山中然只需步行半个时辰就能抵达集市,不必为我家公子担虑。”言外之意是书院虽然附近买不到食物,但下山就能买到,花费半个时辰而已。正月想文公子果然家境殷富,缴了油米钱,却还派仆人下人去买吃食。“正月哥拿着,也免去我往回跑一趟。”小燕将装食物的木盘往正月怀里推,正月只得收下,“还请小燕哥代我家公子传达谢意。”
正月端着热饭菜往西斋走,不时有人回顾,毕竟他并非西斋住户的仆人,他自若走进孟然的房间,此时孟然案上摆有一份饭菜,一盘油饼。正月把文公子的好意说了,谢芷即羞愧又感激:“他真有心。”孟然说:“这下好了,这两日,你不用拿油饼充饥。”谢芷回:“吃人嘴软,得人家的好处,也得思回报,我穷得叮当响,还是吃油饼安心。”话是这么说,他已端过木盘,拿起筷子,夹菜送饭,摆明饿坏了。
“你怎么就没想过要回报我呢?”孟然敲敲桌上那盘油饼。谢芷嘿笑,避重就轻,“那下回我请你一盘。”孟然念叨:“诗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岂是一盘油饼能报。”谢芷一本认真回:“那请你两盘。”
由于这回考置末等,谢芷被罚断粮两日,这是很严重的处罚,书院周边并无店家,要购买物品得下山去,往返费事也费财。考得差要罚,考一等成绩,也有奖励,奖一月米粮。
谢芷在盘中勤奋,边吃边嘟囔:“山长定这规矩,分明是劫贫济富。”孟然回:“尽胡说,叫你不勤奋。”谢芷抹抹嘴,抬头说:“我哪胡说,我这么穷,却被断了两日粮,姓李的那么富有,却还奖励一月粮,天理何在?”孟然摇头,“他考在一等,自然有奖励,你考在末等,必然要受罚,不服气,你也考个一等。”谢芷气结,好会才说:“孟然,就靠你为我们出这口气了,每次都让他名列孟然之后,为西斋房争光!”孟然无语,低头吃饭,他虽然不喜欢李沨,但也没有一定要胜过他的念头,何况在书院比小考没意思。
用过早饭,谢芷回讲学堂,找到文佩,跟他致谢。文佩说:“这惩罚毫无道理,饿着肚子,还叫人怎么用心读书。”谢芷尴尬,只是说:“见笑了。”赶紧溜回自己座位,此时李沨人已入座,见谢芷过来,冷语:“主人不济,家仆受累。”谢芷一听李沨说话,耳朵本能竖起,听完他的话后,虽然仍气得不行,却也不知道哪来的机智回道:“我琢磨着你肯定跟我有仇,很可惜我不认识你。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老爹当官就了不起,鼻孔朝天傲慢跋扈的混帐!”
谢芷这段话一口气说完,他直视李沨,李沨被骂了一通,不怒反笑:“想不到你谢三也有今日,竟说出这般话来。”谢芷望着李沨张口结舌,那神情跟见到鬼似的。他表情如此夸张,李沨却很平静,继续翻书阅读。
孟然入座,见谢芷神色似惊愕似恐慌,动作僵直,急忙推了谢芷,问:“你怎么了?”谢芷回头神来,慌乱念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小芷,你中邪了吗?怎么说话这么没条理。”孟然将谢芷的肩膀用力摇了又摇,谢芷却是痴傻的模样。
要说谢家曾经很有钱,谢芷爹是远近闻名的财主,他两位姐姐还都嫁得不错,二姐夫更是位不小的官,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可败就败在有钱有势,二姐夫因为贪脏枉法下狱,谢老爷又因侵占人田宅,家丁打残农户被收监,那真是一败涂地,几年官司耗费,再加上为将谢老爷弄出狱,谢家把家产都卖了,最后的产业,竟仅剩一间纸铺。
谢芷七岁那会,正值两位姐姐出嫁,家景如日中天,他在家中最小,被爹娘姐姐宠溺,无法无天。那时家人让他拜了位当地有名的夫子,每日到书馆读书。馆中学生都出身富裕人家,娇纵蛮横,惹是生非。一日,有位学生丢失笔墨,便声称是书馆扫地妇人的儿子所盗,仅因为这位穷苦小孩平日会偷偷趴在窗外听课。夫子为这对母子说情,无奈众学生却硬要赶这对母子走,最终夫子无奈,也只得逐走这对母子。当时,那位丢笔墨的学生,正是谢芷。
那位扫地妇人的儿子,当时也就七八岁的模样,沉默寡言,常被书馆的学生欺负,谢芷已记不得他模样,只还隐隐记得他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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