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围的环境有些过于亮堂,我反复眯了好几回才最终把眼睛睁开。
“哦?这么快就醒了?”说话的人一袭白衣,手里拈了个玉米棒子,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剥他的玉米粒。
他逆光坐着,面容看不太清,我这一觉睡得有些久,脑子昏昏沉沉的,一时竟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看着他,觉得很熟悉,脑海中有个名字呼之欲出,可就是还差一点点。
他见我半晌没有理他,好像不认识他,终于放下玉米棒子走了过来。
“不该啊,帝君的血怎会灌出一个空壳子来。”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蹙起的眉头勾起我的记忆,原来他是息泽啊。
“谁是空壳子!”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笑了起来,说:“这副板起脸的模样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沉晔神官啊。”
我被他这一提醒,突然想到一连串的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记得那日当我知晓自己同阿兰若不过是旁人的半个影子,她的魂再也塑不回时,万念俱灰的我选择自戕沉于思行河底。
“阿兰若,阿兰若呢?”我喃喃念起她的名字。
“她死了!”息泽毫无感情地回了我这么一句,我也顾不上和他计较他竟然这么满不在意地道出她的死讯。
是啊,我的阿兰若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我又什么要活着呢?
我苦笑一声,上苍实在无情,我失去她那么多次还不够,竟还要让我复生一次,重新体验被绝望和懊悔寸寸剜心的痛苦。
思行河,我要去思行河,那里才是我的终局。
息泽看穿我内心所想,将我按回藤床上,说:“好不容易醒过来,可别急着死啊。”他的语气带着调侃,听上去他心情很好。
“你就没想过你为什么能活过来?”
他这句话点醒了我,我不过是东华帝君的半个影子,死后魂魄应该重新做回尊神的影子,又怎会还在这岐南神宫?难不成···
我扭头去看息泽,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得意:“正如你所想,帝君没有将影子收走,还将帝后的半枚影子也留下了,就封在这株四季树中。”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株并蒂双生的四季树,看模样已经长了有好几百年。原本四季树多花多果,而这一株却只孤零零挂着一枚果子。
“这棵树种下九百年才结出两枚果子,一枚已经熟落······”他话还没说完,我早就奔了过去,他看过来一眼,继续说,“我可没有诓你,阿兰若的气泽和元神就养在那枚果子中。”
他说的我当然知晓,阿兰若的气息于我而言太过熟悉了,只一眼我便认出她来。
还好,这回,总算来得及。阿兰若,我等你。
我看着那枚泛着仙泽的四季果,潸然泪下。
“幸好情之一字我从未沾染,真是让人疯癫的东西啊。”息泽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走出月亮门。
二、
后来息泽告诉我,东华帝君同凤九帝后本是无缘的,因我和阿兰若的缘故才续出一段缘分来。因此,帝君便以一碗生血作谢,是以我才能这么快苏醒。
实则并不仅仅是一碗生血的事,据息泽说,我沉睡后的两百年,帝君认回了儿子滚滚小殿下,这位小殿下前前后后带了许多珍贵天露来浇灌四季树,我的苏醒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我醒来的第二年冬至日,滚滚小殿下在重霖仙官的陪同下入谷听学,他第一眼看到我时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你同我父君真是像啊。”他咕噜咕噜喝下一大碗息泽做的玉米糊后,含糊不清地说。随后他又舔了舔嘴角,对息泽说:“不过你做饭和九九比起来还差一点。”
这位滚滚小殿下似乎很喜欢我,听学的两个月里他每隔两三天都会来我这里坐坐。他的性格像帝后多一些,我偶尔看他竟觉得眉眼间的风流与阿兰若有几分像。
滚滚小殿下经常同我讲谷外发生的一些趣事,也多次邀请我去九重天做客,我看着面前的四季树摇了摇头,这里有我惦念的人,我一刻也不愿离开。
其实,滚滚小殿下同我说的最多的是他的父君如何阴险地霸占他娘亲的事,不过这在我看来恰是帝君帝后恩爱的表现。
“等我出谷后,估计太晨宫茶园又到了采摘的时候。唉,我又要开始采茶了。你说我真的是我父君的亲儿子吗?为何他防我和防贼一样,成天竟想着如何把我从娘亲身边撵走。”滚滚小殿下说这句话时,嘟着小嘴,十分委屈的样子。
帝君未成婚前日子过得悠闲,日日钓鱼看书未免无趣,便开发了不少新兴趣,诸如种茶采茶,种花插花。现下帝君将这些园子庄子都交给了滚滚小殿下打理,虽美其名曰锻炼心性,实际上谁不知道他这般不过是想霸着凤九帝后,连息泽这个天天在歧南后山捉鱼晒谷的人都听闻一二。
“不过我父君也得意不了几时,等娘亲生下小妹妹后,他就不能再一个人霸着娘亲了。”
瞧着滚滚小殿下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模样,我不忍泼他冷水,算了,就让小孩子活得天真一些吧。
第十年,息泽又拿出老套的借口,说自己身染重症,既然我回来了,那神宫大事自然应交回我手里。
看着他在后山竹园子里劈柴生龙活虎的模样,我问他:“你这样精气满满,怎好意思诓人家说你活不过几日?”
他头也未抬,劈柴劈得十分认真,说:“我毕竟寿而有终,你就当谢我这么多年辛苦照拂四季树,让我悠闲地聊此残生。”
拗不过他,我最后答应担下神官长的虚名,但除了一些重大的事,旁的事我一概不理。
橘诺薨逝前来神宫找过我,求我在她死后替新君祝祷。为君千年的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肆意妄为的大公主了,对她我虽仍有恨,但却不得不承认她确然将比翼鸟族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走前,她盯着那棵四季树,感慨万千地说出一句:“此生,我终究欠阿兰若一句抱歉。”
即位的是橘诺的次子,单名一个萌。他虽是橘诺之子,性格上却更像阿兰若,善良洒脱。他知道阿兰若的往事后便时常来歧南后山照看四季树,偶尔和我下下棋。我从未想过,隔着阿兰若的血海深仇,有朝一日我竟会和相里皇室的人成为朋友。
此后日子过得很平常,四季树虽然长得安静、缓慢,但我越来越有耐心,活得也越发从容。
直到那日,我接了滚滚小殿下的帖子去太晨宫庆贺他的两千岁生辰。
因为心系四季树,尝过一道菜我便匆匆回谷。一走进月亮门,我便发现在四季树上稳稳挂了千年的果子突然不见了。站在月亮门前,那种失去挚爱的痛苦再次袭来,慌乱到极致的我一时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挪动步子。
一抹红色映入左边眼角,我侧头望去,不远处的一棵雪馨花藤旁,红衣女子慵懒靠坐在青石板上。她手里拈着一朵洁白的雪馨花,缓缓将它别在耳后。
失而复得的狂喜令我激动得几欲昏厥,我紧紧地盯着她,生怕我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了,而她亦就这么看着我,不言不语。
“阿······阿兰若······”
她弯起一边的嘴角笑了起来,朝我招了招手:“过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