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这句词出自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初见时是从晚明柳如是其字的原由而来,料想是词人感怀于知音难倪、带有几分无奈的艺术性“臆测”云云。只言片语却像游走的剪影,并没有很深地触碰我的内心。
那时候我十八岁,朝气蓬勃,为自己的人生做了充足的规划,二十五岁之前得修完博士学位。紧凑的时间规划却也令我过分焦虑。我想二十五岁,不能再晚了,否则大好青春就要消磨在学校里。学习之余,暑假独自去爪哇旅行。不料中途遭当地人企图行骗。幸亏有江湖上行走的经历,才躲过一劫。
那一天我乘船去峇厘岛。千分艰辛,万分劳顿,皆化于物外而生厌烦之心。异域的魑魅魍魉,只有诉诸民族主义情感才能灭杀。然而,这种民族主义情感却没能通过理性的思辨:民族高下,虽为事实,却不可以归因。毕竟人心险恶,气机运化之间都萌发千念万想,亦正亦邪,绝非简单粗暴可以概括分类。
可能我有稍微的偏执与精神洁癖,本来暂时逃避琐事如堆的旅行就应当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而今“宇宙”、“品类”都要被这异域的鬼怪蒙上一层污秽的薄膜,不复自然之‘大’之‘盛’。我在七月的爪哇海坐着船,永恒的海风那时候轻轻抚摸着我。我紧闭双眼,想独立于世,将海风作我的裹挟,漂浮在无尽的黑暗和虚空里,但头脑间的各种杂念却不停地将这种似是而非的冥想打断。
七月的海是深碧色里泛着乳白的沫,已经成熟到几乎没有青涩的影子。远处的青山映出一弯又一弯深黑。日光从棉花糖一样的云中乍泄出来,撒了一滩蜜色。从极远的火山高原,到棕榈树林,到游人如织的沙滩边,这蜜色的日光又铺就了广阔透明的绸缎,飘荡着梦幻般的璀璨光点。
海、风、太阳,令心情平复了许多。这时候,我突然又想起柳如是这个人。自身的心路不知如何机缘巧合地与一个留在史料与文字中的人联系起来。我在想,何等聪明、自赏的女子,栖身于红尘客舍,又能独立于精神楼阁,大概不至忠于千疮百孔的一姓王朝,而不愿丈夫做满清臣子。或许她也有“异域鬼怪”的情结,不容外界打破她和丈夫的“金陵旧梦”。
但谁知道呢?或许钱谦益仕清后,某一个烟雨后的晚秋午后,熹微的光从斑驳叶影中渗进亭廊,晴空在这个江南小院留下完整的缩影,一如峇厘午后的蜜色日光,柳如是极具敏锐的艺术感官捕捉到了自然的某种永恒性。
这种永恒性化解了时域[1]的孤寂。
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回到一个小时以前。我想起来,也许是跨过了某个时区边界线。忽然间时间的朴素和严格变得模糊而陌生。
在所谓时域中,柳如是和我都是被生命的个体性与时隙所裹挟的孤独生命。我们曾很浅白地把生命定义在数尺之躯中,定格在数十年的光阴里,是以论成败、论名节。而生命与容颜不断地衰老蜕变直至乌有,时间也在孤独的追逐中不断流逝。生命的个体性使我们用身份与民族性看众生;时隙使我们于割裂现在与未来,就好像明与清,新与旧,学习与青春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频域里,我和柳如是看见了不同的东西。
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
自然有基调贯彻始终,在那个下午,挣脱了个体与时隙的我们,看到了自己只是自然之调的载体。彼时无比具体的事物,在频域里解离得失去了界限,暴露出其深处相互独立的基调。所谓基调,即时独立于个体与时间的共性。如果说“妩媚”,在“士人所不齿”的语境下,总是依托于一具体人物;而在频域里就只剩下万物共持的秉性,本无青山与我,不过只有动人的美感。
正因为阅览万物共持的秉性,可以与青山为友,与水声山色作伴,而山水没有时隙与个体的差异。虽说夏秋的江南园林有艳阳荷池与静水枫影等不同意象,青山与沙滩给人深黑与蜜色的两种观感,园林总呈现出一种自然精致的缩影,峇厘的海岛总给人一种宏大的气象。这种意象十分微妙,无需时空的限定词,就像个体色彩融合成的调子,遗漏任何一种就不复存在。
待续
[1]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ime_dom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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