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梦到了母亲。
依旧坐在家里的暖炕上,猫着腰,两只手来回地交换,摊平着一团团柔软洁白的棉花,一摞一摞码好,那是母亲在为我做出嫁的棉衣。
梦境里,我倚在门框旁,静静地看着母亲,一举一动那样的熟悉和亲切。母亲瞅见了我,笑了笑,用手指指黏在眉毛下那两块用于隔挡棉絮飞毛的透明玻璃纸,怕张嘴说话带风吹下来。又指了指炕梢,我的枣红色织锦外罩母亲已经裁剪好,叠得见棱见角,就等絮上棉花。母亲眉毛下的玻璃纸,显得那样扎眼,让我的心微微疼起来……
梦醒时,眼角有泪,凉凉的。
母亲去世十二年了,我经常梦见她,那么真实和清晰。我愿留在梦中,不想醒来,是梦把天人永隔的我们母女连在一起;我想听母亲说话,哪怕是唠叨我;我想一直看着母亲为我做嫁衣,深针密缝,浸着满满的真情。
母亲聪慧识字,上过六年私塾,不仅写得一手漂亮娟秀的柳体小楷,而且心灵手巧,裁剪衣服、手织毛衣、绣花做鞋,样样做得来,无所不精。母亲尤其喜欢给我们做衣服,小时候家里没有缝纫机,都是手工缝制,不论棉的,单的,经母亲的手裁剪出的衣服精致合体,针脚均匀细密。特别记得过年时母亲给我做的碎花盘扣小棉袄,穿在身上引得小伙伴们好一阵羡慕。我特别喜欢穿着它,心里总是温暖踏实的感觉,那里面藏着妈妈的味道。
母亲很和善,热心肠,乐于助人。
因为针线活做得细致,街坊四邻的姑娘出嫁,都慕名前来求母亲给做套棉衣当嫁妆。母亲爽快,从不拒绝,并且按照每个人要求的款式,对襟的、偏襟的、包扣的、盘扣的,量身定做,有的为了赶婚期时常干到深夜。看到姑娘们试穿衣服时开心高兴的笑脸,母亲也特别开心,仿佛是一件工艺品在她的手上雕刻完成。每次姑娘家送来的烟酒点心等礼物,母亲都会拒绝,只留下一包喜糖一盒烟,送人家出门时,总忘不了嘱咐姑娘一句:“丫头,出门子(出嫁)了对婆婆要孝顺啊!” 有时逗得我哧哧乐:“妈啊,您烦不烦啊?” 母亲也会呵呵笑着说:“我不烦,穿我做的嫁衣,就得当个好媳妇。” 那口气就像对自己的女儿在说。
八十年代,女孩子出嫁穿旗袍已成时尚了。在我们北方,手工做棉嫁衣的也少了,大多都在商场买一套鲜艳喜庆的棉衣当嫁妆。到我该出嫁时,我担心母亲的眼睛,老年性睑内翻引起的睫毛倒长,经常流泪、怕光和眼疼。尤其是怕棉花的飞絮,每次做棉活,总在眉毛下贴上两块透明的玻璃纸挡住细小的棉花毛,但眼睛还会不时地流泪、刺痛,严重时母亲就停下来闭上眼点几滴药水,歇会再干。我不想母亲为了我又要忙些日子,不想看到母亲眼帘下的玻璃纸。
母亲执意要做,并且要为我做两套。
她怕我冬天冷,说新棉花自己做的暖和实在,嫁妆里一定少不得她亲手做的新棉衣。其实在心里,特别盼着母亲为我做套中式盘扣棉嫁衣,那种款式从小就喜欢,中规中矩,典雅含蓄。能在出嫁的嫁妆里有母亲亲手缝制的小棉袄,也是我多年的心愿。
整整二十天,除了买菜做饭,母亲哪都不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专心致志地为我做起了嫁衣。那时家里已经有了缝纫机,对于母亲来说更是得心应手了,只是续棉花这一道关口让她的眼睛遭了罪。要把洁白柔软的棉团一层一层摊铺开,薄厚均匀地打成一块块码好,然后铺在裁剪好的布料上,进行缝制。
那不听话的棉絮恣意地飞进母亲的眼睛里,母亲实在忍不住流泪和刺痛,就停下用清水洗洗眼睛,点些药水,再接着摆弄那些棉花。每次看到母亲眼帘下粘着的玻璃纸,心里总是不好受。
终于,两套嫁衣像花儿一样,在母亲的手里将要绽放。剩下最后一道工序,手工盘纽扣结。可以说,这两套色泽明亮、纹理浑厚优雅、质感细腻的织锦缎中式嫁衣,一半的韵致,就在这工整灵动的盘扣上了。
这点睛之笔,必是母亲的绝活。
母亲那双灵巧的手,做出的盘扣结婉约细腻,花样繁多。我见过母亲做的一字扣、蝴蝶扣、琵琶扣,还有金鱼扣,精巧的盘扣中蕴含着精致, 每一个盘扣里都浓缩着母亲的智慧,珍藏着一份美好的寄托。我相信,这小小的美丽,再过百年也不会有所褪色的。
灯下,我被母亲那一针一线的专注而感动。
只见她把裁下来的织锦布料细条精心地缝制成一根根彩绳,这个过程要耗费母亲好些天的时光。彩绳轻快地在她指尖翻滚,左穿右拉,回旋盘绕,接着缝线、整形。母亲的动作娴熟利落,将每根绳套落到恰当的位置,拉抻自如,松弛有度,这是何等地自信与心手合一。没多久,一端是结,一端是环的琵琶扣、蝴蝶扣就被盘好了,形象逼真、活灵活现,一枚枚饱含母亲殷殷深情的盘扣,安稳地扣连在我的嫁衣上,那样的美好,美得无可挑剔。
凝望着灯下母亲那微驼的背影,我的心柔柔的,感受到了浓浓的母爱扑面而来,把周身完全地裹住,温暖而又幸福。那幸福萦绕在心头上,久久不愿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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