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小可乐逛街已经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事了。有时，我会想眼前的一切是否值得。
最近看到小可乐却是在梦里——我躺床上，他在我脚下翻来覆去，爬上爬下，他才十一个月，身体平衡性不太好，忽然滑过我的小腿往床下摔去！我一机灵要去捞人，一把抓个空！吓得我跳了起来，呼吸急促，四下巡视，寻找跌在床下的我的孩子，除了一个垃圾桶，什么也没有，周围仍然包裹着黎明前的昏暗。唔，原来是一场梦，我全身瘫软地躺回去，庆幸与担心交织，全力张开的毛孔逐渐往回缩……
木木君越来越妈妈的样子让我感慨，围着孩子噼里啪啦发狂的暴躁模样让我惊叹母爱的力量，恋爱时期，她总是不紧不慢，一门心思去胡思乱想，消极的情绪就像松针后的蘑菇，偶尔钻出来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无数次苦口婆心告诫她：你总不能想着坏的一面，看问题也不能直接去探悲观的那一块。
我觉得，肯定是木木君经历太少才会这样，见过了大痛苦大悲哀后，一切都会云淡风轻，可是，会有这么一天吗，她能承受大痛苦吗。
两人按照既定的节奏走向婚姻的殿堂，迎亲当天前后，木木君罕见地大病一场，昏天暗地，苏醒过来的脸色疲倦痛苦，挣扎，无力。
我们放下工作去旅行，我们在惠州拍了一天的婚纱照，南下去厦门，自拍合影无数，木木君被海风吹得比我还黑，古铜色的皮肤让她的牙齿格外白皙，临近年关，海风中的寒气与潮湿让她蜷缩着，娇小的身躯更加矮小……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吧，在美食中忘掉痛苦，在旅行中感受彼此的呼吸和温暖，在薄光中发丝尽散，五指向天，什么也不想。
可是我们都会从云端回到现实中继续生活，继续前行。
我继续回到风尘满天的小镇讨生活，木木君继续在冷清的小城朝九晚五，我们脱下旅行中华丽的衣裳，整理妆容，加倍努力上班，用尽全力往前走，夏天我奔走于医院照料病情反复的母亲，父亲瘦骨嶙峋，我们轮流熬夜，我知道我总有要面对父母生命枯萎的一天，只是没想到病魔提前了那么多年。
木木君怀孕了， 伴随而来的一系列问题让我倍感压力，孕酮过低，她哭着去打针，吐着睡觉，笑着给自己的肚皮拍照片，忍着病痛不敢吃药。我就像一个撑着伞站在两个生命中间的男人，左边生我的女人笑容逐渐模糊，右边爱我的女人为我们的孩子在痛苦中轻抚腹部，微笑婉约，我撑着伞，我没有淋湿一片衣裳，左右两边的女人却已湿透……我无法左右母亲的病痛，我无法左右爱人的天空，她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怜惜和爱意，我左右晃动的手臂却谁也扛不起来，我想，这大概就是每个男人最后的命运吧。
父亲背着我留下了很多心酸泪，我背着两个女人于深夜中低头徘徊，春夏秋冬，我的记忆中温暖的家犹如孤叶扁舟一去不复返了，父亲的背影不再健壮，而我几乎是他体积的两倍。
我们要在小城安家，我们要买房买车，我们要照顾老人，我要顾及乡下的老家，我要顾及小城中自己的小家，我只能勇敢，没有退路。
木木君说：“我想吃肉，可是怀着宝宝不能乱吃猪肉。”
我说：“那咱们吃鸡肉，鱼肉！”
饱餐一顿之后的结果往往是长达数周的加班，没有周末，没有休息日，经常熬夜的后果让我的白头发雨后春笋一样茁壮成长。木木君的情绪不太好，我常常在深夜里担心因为我的缺位，她会不会产前抑郁，乃至于将来——产后抑郁怎么办？
我不想让她总拿着手机看，可是我们只能通过手机互诉衷肠，谁也不能永远陪着谁啊，木木君吸着鼻涕忍住不哭的表情让我一辈子难以释怀，我是一个敏感的男人，我害怕木木君乱想，可是我又是一个爱生气的人，我常常因为她控制不住情绪而生气，最后的情况往往是两人都眼泪汪汪，我常常被她调侃脾气又硬又臭，根本不会哭——木木君说：“你哭一个给我看看？”
我又被气笑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木木君说：“咱们为什么不多有钱一些呢？”
我也同样问自己，“我们怎么不多有钱一些呢？”
毕竟孩子的尿不湿、奶粉不便宜啊。木木君在2018年6月22日凌晨诞下小可乐，这个男孩被糊了一脸的羊水，刚擦干净，皮肤通红又多皱纹，看起来很奇怪，十秒钟后他被岳母抱上楼去，我继续在鱼肚白前的星空下等待木木君，她的痛苦她的坚持令我震撼，生命的奇迹置于宇宙中简直是最伟大的发明，我心颤了整日整夜，眼圈已经黑了，产房内外的哀嚎和喜悦令我意识朦胧，签字、接人、等待，人影、灯光、怒骂、鼾声，我的世界里却宛如沉默的山谷，只有木木君靠着座椅低声怒吼的回音，回荡回荡，荡开去……
然后，孩子一个月，我加班，两个月，我加班，三个月，我加班——十一个月，我仍然在加班。
母亲已基本不会说话，父亲发生了两次车祸，幸而两人仍能在老家的院子里看看郁郁葱葱李子树。
木木君说：“你都没资格跟我谈论育婴问题。”
木木君说：“你都没资格当孩子的爸爸！”
这是木木君骂我最痛快的话。
我在加班中麻木不仁。可是每次看到孩子的视频都乐不可支，我热爱生活赐予我的一切，痛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正如木木君和孩子在我生命中的意义一样，我知道，我缺席了很多孩子成长的精彩瞬间，但打开视频时看着孩子一脸惊讶却又好奇的眼神，他嘴里吐出类似“爸爸”音的“葩葩”，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感动莫明，泪流满面。
我很庆幸我没有被愤怒的木木君扔出窗外！产后抑郁症的女人要么把丈夫扔出去，要么把自己和孩子扔出去，我庆幸这一切没有如我在木木君产前担心的那样出现抑郁症的问题，这是命运赐予我的礼物——一个心理、身体健康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孩子。我很愧疚没有时间陪伴他们，很多时候我不仅会向命运低头，甚至还会磕头，在艰难的生活面前谈尊严，正如和魔鬼谈条件一样，最后的结果还是自己去承担，我只想努力维持最后一道底线——至少我能站着背负起命运扔给我的一切，尽管我曾经被小可乐哭闹得手足无措，为了让他尽快安静，我背着他跪了快一个小时……那是在高速路上奔驰的私家车里啊……
每次我获得一点儿休息时间，木木君的心情都格外高兴，这大概就是所谓短暂的幸福的感觉吧。但时代和命运不会让这种短暂的幸福继续延续。
高山流水，绿柳长青，全家人聚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画面只存在我的脑海里，母亲再也站不起来和我们一起踏青，木木君白天夜晚困顿于文山会海，我画地为牢，每天面对着切尔诺贝利一样的恐慌，有些事我都不敢让木木君知道。
我犹如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样空洞，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是我造成了“丧偶式”育儿的问题，当然，我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答案，只要我在，这个家注定不一样，因为距离，木木君可能面临着情绪崩溃的问题，无论如何啊，我终于还是错过了我们孩子的第一个儿童节，她的生日，这意味着我错过了木木君和我结婚以来的第一次生日，木木君度过了丈夫缺席的生日，小可乐度过了爸爸缺席的第一个儿童节，而我度过了独孤的一夜，疲倦，无奈，自责。
深夜里我想起木木君朋友问我的一句话：这么多年，你们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回眸，我还是无法直接回答，细细想去，我想只有两个字能概括吧——牺牲。
木木君为我和家庭牺牲了很多。
女人能顶半边天——这句话在我这里根本行不通，因为，木木君顶起了全家的一片天，而我的位置正好处于她的脚下，这就是爱情吧？
一辈子多长呢，几十年，还有很多宝藏没有发现吧，我们还能探索出更多的未来和可能，而“我爱你”或者“我爱你们”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
嗯，木木君，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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