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说道:“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是悲凉。”浮世红尘加上一份亲情与关爱,便一定可以使你的生命之树翠绿茂盛,无论是阳光下,还是风雨里,都可以闪耀出一种读之即在的光荣了。亲情与关爱是一种深度,亲情是一种没有条件、不求回报的阳光沐浴。人生一世,亲情、友情、关爱、爱情四者缺一,已为遗憾;四者缺二三,实为可怜;四者皆缺,活而如亡!
一
父亲只是一名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而我面对真实得近乎平凡的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幼年的父亲非常聪明也肯用功,因而甚得爷爷的喜欢。父亲的成绩仍在同龄人中算拔尖的,他顺利的读完小学升入初中就读。念中学的父亲不再是当年那个又黄又瘦的小男孩,而是长成一位英挺的男子汉了。加上出众的篮球技术和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以及拉得如泣如诉的二胡,还有吹得出那么悠扬的笛声,顿时博得班里众多女生的青睐。至于具体有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故事发生,我是无从得知的,而每次问及父亲,他都只是笑而不答。
以顺其自然的眼光看,多才多艺的父亲本该有一个美好前程的,但在那个谁手上的老茧厚谁家的“成分”好历史清白谁就有可能获得上中师中专乃至大学资格的年代,父亲却因爷爷的历史遗留问题而无缘捧上他梦寐以求的铁饭碗,他只能收敛起学生时代的年少轻狂潇洒豪情回家做了一名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父亲刚回家种地那会儿,村里人还时不时能在夜里听到断断续续的二胡或者笛声,但不久就销声匿迹了。因为农村的生活不是说只要拉上几手二胡或吹上几口笛子就能轻松一点的,相反,这只会让众人把你看成不务正业的败家子。因为父亲不懂生计,所心家中过成了烂包的光景。就没有上门提亲的。
有一年,有个年轻的女子流落到我们村,蓬头垢面,见人就傻笑。因此,村里的媳妇们常对着那女子吐口水,有的媳妇还上前踹几脚,叫她“滚远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着在村里转悠。那时,我父亲已有25岁。又因家穷,一直没娶媳妇。奶奶见那女子还有几分姿色,就动了心思,决定收下她给我父亲做媳妇,给我家“续上香火”。父亲虽老大不情愿,但看着家里这番光景,咬咬牙还是答应了。结果,父亲一分未花,就当了新郎。
二
娘生下我的时候,奶奶抱着我,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欣喜地说:“这疯婆娘,还给我生了个带把儿的孙子”。只是,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从不让娘靠近。
娘一直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给,给我……”奶奶没理她。我那么小,像个肉嘟嘟,万一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么办?毕竟,娘是个疯子。每当娘有抱我的请求时,奶奶总瞪起眼睛训她:“你别想抱孩子,我不会给你的。要是我发现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撵走。”奶奶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儿含糊的意思。娘听懂了,满脸的惶恐,每次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尽管娘的奶胀得厉害,可我没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奶奶说娘的奶水里有“神经病”,要是传染给我就麻烦了。每当我饿得哇哇哭 的时候,奶奶或父亲抱着我找有奶的村里的媳妇求吃两口奶,村里的媳妇都很热情关爱,她们都很喜爱我,夸我长得胖实,也很同情我,疼惜疯娘不会照顾我。据父亲与奶奶说,没有一个人甩脸子或拒绝的,她们都很热情地抱过我给我吃奶,直到吃得打饱隔。因此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也是父老乡亲把我奶大的,我是吃了父老乡亲的奶长大的儿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乡亲们的儿子。就这样我慢慢地健康成长着,慢慢地断奶喝些米粥,当然奶粉是买不起的,正由于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我比别的孩子长得更健壮,也显得更聪明。
三
那时,我家依然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特别是添了娘和我后。那时我家的房屋是茅檐 低矮的土屋,土屋的础只有薄薄的三层碎石头,半个土墙潮起白碱,两间的土屋的还断了要檩条,露出脸盆大小的洞,别的地方茅草很多沤踏了,一下雨时,床头屋漏没有干的地方,雨脚如麻没断绝的时候。疯娘卧在蜷缩在破棉絮里哇哇地不知说什么。父亲与奶奶在屋里摆满盆钵接那连续不断的漏下的雨水。我们家的土墙上钉了两个铁棍,上面横着一长两米宽一米的大木板,上面放着一些棉被衣物。有一次下雨时我正在那唯一不漏雨的地方睡觉,不想墙湿钉在墙上的铁棍子脱落,那横着的木板落上来,一个木板的角落在我的面颊上,砸得鲜血直流。父亲慌了神,不懂呀,为了止血,抓了一把面捂在那流血处,抱起我往公社的医院里跑。医生在那长长的口子上用肉线缝了三针,过了一段时期与我拆线时,却因为父亲捂的那把白面,我的伤口发炎了。那三道缝的线与伤口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王”字。哎,现在我脸上还永远带着这个“王”字,这是苦难岁月留下的痕迹,可我认为这“王”字给我一生带来福气,现在也是那样,事业顺心家庭完满,一生都充分感受着那浓得化不开的亲情爱情友情与社会的关爱。
奶奶决定把娘撵走,因为娘不但在家吃“闲饭”,时不时还惹是生非。一天,奶奶煮了一大锅饭,亲手给娘添了一大碗,说:“媳妇儿,这个家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你吃完这碗饭,就去找个富点儿的人家过日子,以后也不准来了,啊?”娘刚扒拉一大团饭在口里,听了奶奶下的“逐客令”。显得非常吃惊,一团饭就在嘴里凝滞了。娘望着奶奶怀中的我,口齿不清地哀叫:“不,不要……”奶奶猛地沉下脸,拿出威严的家长作风厉声吼道:“你这个疯婆娘,犟什么犟,犟下去没你的好果子吃。你本来就是到处流浪的,我收留了你两年了,你还要怎么样?吃完饭就走,听到没有?”说完奶奶从门后拿出一柄锄,像佘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地发出一声响。娘吓了一大跳,怯怯地看着婆婆,又慢慢低下头去看面前的饭碗,有泪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在奶奶逼视下,娘突然有个很奇怪的举动,她将碗中的饭分了一大半给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
奶奶呆了,原来,娘是向奶奶表示,每餐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奶奶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几把,奶奶也是女人,她的强硬态度也是装出来的。奶奶别过头,生生地将热泪憋了回去,然后重新板起了脸说:“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娘似乎绝望了,连那半碗饭也没吃,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却长时间站在门前不走。奶奶硬着心肠说:“你走,你走,不要回头。”娘反而走拢来,一双手伸向婆婆怀里,原来,娘想抱抱我。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襁褓中的我递给了娘。娘第一次将我搂在怀里,咧开嘴笑了,笑得春风满面。奶奶却如临大敌,两手在我身下接着,生怕娘的疯劲一上来,将我像扔垃圾一样丢掉。娘抱我的时间不足三分钟,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将我夺了过去,然后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三
当我懵懵懂懂地晓事时,我才发现,除了我,别的小伙伴都有娘。我找父亲要,找奶奶要,他们说,你娘死了。可小伙伴却告诉我:“你娘是疯子,被你奶奶赶走了。”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还我娘,还骂她是“狼外婆”,甚至将她端给我的饭菜泼了一地。那时我还没有“疯”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想念她,她长什么样?还活着吗?没想到,在我六岁那年,离家5年的娘居然回来了。那天,几个小伙伴飞也似的跑来报信:“快去看,你娘回来了,你的疯娘回来了。”我喜得屁颠屁颠的,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奶奶随着我也追了出来。这是我有记忆后第一次看到娘。她还是破衣烂衫,头发上还有些枯黄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哪个草堆里过的夜。娘不敢进家门,却面对着我家,坐在村前稻场的石磙上,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的气球。当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急切地从我们中间搜寻她的儿子。娘终于盯住我,死死地盯住我,咧着嘴叫我:“……球……球”她站起来,不停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讨好地往我怀里塞。我却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大失所望,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一个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说:“小树,你现在知道疯子是什么样了吧?就是你娘这样的。”
我气愤地对小伙伴说:“她是你娘!你娘才是疯子,你娘才是这个样子。”我扭头就跑了。这个疯娘我不要了。奶奶和父亲却把娘领进了门。当年,奶奶撵走娘后,她的良心受到了拷问,随着一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所以主动留下了娘,而我老大不乐意,因为娘丢了我的面子。
我从没给娘好脸色看,从没跟她主动说过话,更没有喊她一声“娘”,我们之间的交流是以我“吼”为主,娘是绝不敢顶嘴的。
四
家里不能白养着娘,奶奶决定训练娘做些杂活。下地劳动时,奶奶就带着娘出去“观摩”,稍不听话就要挨打。
过了些日子,奶奶以为娘已被自己训练得差不多了,就叫娘单独出去割猪草。没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时就割了两筐“猪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人家田里正生浆拔穗的稻谷。奶奶气急败坏地骂她“疯婆娘谷草不分……”奶奶正想着如何善后时,稻田的主人找来了,竟说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三丈,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根棒槌一下敲在娘的后腰上,说:“打死你这个疯婆娘,你给老娘些……”
娘虽疯,疼还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着奶奶的棒槌,口里不停地发出“别、别……”的哀号。最后,人家看不过眼,主动说“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严点就是……”这场风波平息后,娘歪在地上抽泣着。我鄙夷地对她说:“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个猪。”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着眼骂我:“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的?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娘啊!”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没有这样的傻疯娘!”
“嗬,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我不打你!”奶奶又举起巴掌,这时只见娘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横在我和奶奶中间,娘指着自己的头,“打我、打我”地叫着。
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别打我。奶奶举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垂下,嘴里喃喃地说道:“这个疯婆娘,心里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啊!”我上学不久,父亲被邻村一位养鱼专业户请去守鱼池,每月能赚50元。娘仍然在奶奶带领下出门干活,主要是打猪草,她没再惹什么大的乱子。
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时一个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让娘给我送雨伞。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几跤,浑身像个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我傻笑,口里还叫:“树……伞……”一些同学嘻嘻地笑。带头起哄的是小范,当他还在夸张地模仿时,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过去。他冲上前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俩厮打起来。我个子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轻易压在地上。这时,只听教室外传来“嗷”的一声长啸,娘像个大侠似的飞跑进来,一把抓起小范,拖到了屋外。都说疯子力气大,真是不假。娘双手将欺负我的小范举向半空,他吓得哭爹喊娘,一双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乱踢蹬。娘毫不理会,居然将他丢到了学校门口的水塘里,然后一脸漠然地走开了。
娘为我闯了大祸,她却像没事似的。在我面前,娘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态,讨好地看着我。我明白这就是母爱,即使神志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因为她的儿子遭到了别人的欺负。当时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娘!”这是我会说话以来第一次喊她。娘浑身一震,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像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那天,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共撑一把伞回家。我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吓得跌倒在椅子上,连忙请人去把爸爸叫了回来。爸爸刚进屋,一群拿着刀棒的壮年男人闯进我家,不分青红皂白,先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这都是范家请来的人,范父恶狠狠地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儿子吓出了神经病,现在卫生院躺着。你家要不拿出1000块钱的医药费,我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
1000块?爸爸每月才50块钱啊!看着杀气腾腾的范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烧红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着娘,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向娘打去。一下又一下,娘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无助地跳着、躲着,她发出的凄厉声以及皮带抽在她身上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最后还是派出所所长赶来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调解结果是,双方互有损失,两不亏欠。谁再闹就抓谁!一帮人走后,爸看看满屋狼藉的锅碗碎片,又看看伤痕累累的娘,他突然将娘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这事下不了地,咱们没钱赔人家啊。”爸又看着我说:“树儿,你一定要争气。要不,咱们就这样被人欺负一辈子啊!”我懂事地点点头。
五
后来,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初中。积劳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民政局将我家列为特困家庭,每月补助40元钱,我所在的初中也适当减免了我的学杂费,我这才得以继续读下去。
由于是住读,学习又抓得紧,我很少回家。父亲依旧在为50元打工,为我送菜的担子就责无旁贷地落在娘身上。每次总是隔壁的婶婶帮忙为我炒好咸菜,然后交给娘送来。20公里的羊肠山路亏娘牢牢地记了下来,风雨无阻。也真是奇迹,凡是为儿子做的事,娘一点儿也不疯。除了母爱,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应该怎么破译。
后来三月的一个星期天,娘来了,不但为我送来了菜,还带来了十几个野鲜桃。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着问她:“挺甜的,哪来的?”娘说:“我……我摘的……”没想到娘还会摘野桃,我由衷地表扬她:“娘,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娘嘿嘿地笑了。
娘临走前,我照例叮嘱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应着。送走娘,我又扎进了高考前最后的复习中。第二天,我正在上课,婶婶匆匆地赶到学校,问我娘送菜来没有,说我娘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心一紧,娘该不会走错道吧?婶婶问:“你娘没说什么?”我说没有,她给我带了十几个野鲜桃哩。婶婶两手一拍:“坏了坏了,可能就坏在这野鲜桃上。”婶婶替我请了假,我们沿着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确有几棵野桃树,桃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桃子,因为长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来。我们同时发现一棵桃树有枝丫折断的痕迹,树下是百丈深渊。婶婶看了看我说,“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我说,“婶婶你别吓我……”婶婶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山谷里走……
娘静静地躺在谷底,周边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我悲痛得五脏俱裂,紧紧地抱住娘,说:“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儿悔不该说这桃子甜啊,是儿子要了你的命……”我将头贴在娘冰凉的脸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头都陪着落泪……
六
8月7日,在娘下葬后的第100天,后妈母子俩从甘肃老家来到山东我的家。他们母子其实都是老实疙瘩,我家承包了100多亩棉花地,他们就从春忙到秋,即使再忙,也不让我下地,都说我是念书人,可我对他们俩有一种莫名的反感和厌恶。我跟他没说过几句话。
后妈带来的儿子叫山儿。 他高高的个子,长脸,眉字间还带着几分帅气,要是命运对他公平些,让他上学,他也会成为优秀的大学生。可他很不幸,他爸死得早,上不起初中,来我家那年,他才15岁。我爸想让他继续上学,可家里承包了100多亩地,他妈就说我们只有能力供一个,就供我一个吧,他妈就早早地拿山儿当成了整劳力。
父亲对生活燃起了新的热情,他明白了人得靠双手的技艺吃饭,光靠出笨力是不会把生活过好的。明白了这个道理的父亲开始寻思着找一个正当的手艺谋生。于是,父亲师从于同院的王师傅成了一名木匠。这个职业在那时的农村还是比较吃香的,乡下人家里有了红白喜事都需要木匠,婚嫁得做家具,丧事也得做棺材,有酒有肉外加每天四元的工钱,这种待遇于当时说来总体上是不错的了。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好学劲,父亲的手艺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直到现在,方圆几十里,提起曾木匠,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生活总算步入正轨。 印象最深的是每当看到父亲的时候,他总是背着一个背篼走在曲曲折折的乡间小道上,那是去帮别人做木活或刚做完从别人家里回来。父亲的背篼里装着他视之如生命的宝贝,即便在别人眼中,那只是些平常的斧头,推刨,铁锯,木钻等,然那可是父亲和我们全家人赖以生存的玩意。父亲正是靠它们把一根根很普通的木头神奇的变成精致的家具或别的什么器具,以次来换得家里的油盐钱。
在父亲匆匆的脚步与背篼进进出出的晃动里,慢慢的我修完初中的学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一中。从此,父亲只要一听到有人叫去帮忙做木活他就飞快的背上背篼小跑着离开家。因为他肩上的担子加重了许多,他得为我们挣学费。父亲说,我没别的本事,没别的挣钱办法,这一辈子只有靠这点手艺养家和供你上学了。父亲说这话时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屋里那装有木工工具的背篼,一副很惭愧的样子。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才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以后能有好出息,这样我脸上也有点光,干着活也就不怎么觉得累了。当时念小学二年级的我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可他的神情让我莫名的酸了酸鼻子,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应该是没让族人和父亲失望的,泥墙上大大小小的奖状便是最好的证明。晚上,每逢父亲一边把酒喝得哧哧作响一边斜眼看那些奖状时,他的嘴角就会慢慢漾出微笑来。我想,那可能是父亲在我的身上发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和那美丽的梦想。时光如水,冲走了很多东西,而沉淀在岁月河床里照亮我记忆的永远是那一刻父亲醉人的笑,那是最美最令人向往的风景。
七
父亲累死累活的帮人家干木活,除了希望我们有出息外,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好好的享用一条大大的鱼。父亲唯一的嗜好就是吃鱼,可于我的印象中,父亲最多吃到的只是我们儿时从小河沟里捞的小鱼,却从没真真正正的吃过一条哪怕上五两的草鱼。临近春节,别的人家都去看村里张叔承包的那个大堰塘里打鱼,并顺便称一两条回家当过年的佳肴。父亲从不去看,也不准我们去看。他说那塘里的鱼还没有家里的土豆可口。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父亲一定很想亲口尝尝那种大鱼的味道。因为在父亲装做漫不经心说这话时,根本不敢正眼看我们,而平时他在教我们时却说与人交谈要注意看着对方的眼睛以示尊重。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我暗暗发誓等我赚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操劳一生的父亲去麻辣火锅店好好的吃一顿鱼。
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我更加努力的学习,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城的省重点高中,前年又成为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然而我的那个誓言那个美丽的梦想到现在都还没实现,虽然我本有机会让它成为现实的。那是高一的下期,我生平第一次在一本发行量比较大的中学生刊物上发表了一篇2000多字的文章,还得了120稿费。我刚去邮局把钱领了回校就碰上给我送生活费来的父亲。我告诉了他,把他高兴得一愣一愣的。父亲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就那么拿笔乱写几下就是他拼死拼活干8天的收入。我说要请他到富丽华火锅城去吃鱼,他却执拗着不肯去。父亲说,儿子有本事写文章挣钱,我很高兴,可你还在读书,更需要好好的补补营养,至于请我吃鱼的事,不用急,待到你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再请也不迟,再说,只要晓得自己的儿子有这么一份心,我就比吃山珍海味还要欣慰。说着说着,被残酷的现实生活压抑得少言寡语的父亲眼睛忽然湿润了。我觉得父亲说的有点道理,就没再坚持。后来,我又陆续发表了40余篇小文领了40多次稿费,但都被我拿来买了学习资料了,请父亲吃鱼的事一拖再拖,直到现在。可是我仍然热切的期待着自己能早日毕业期待着请父亲吃鱼的那一天。我真的好想亲眼看看父亲像小孩子一般吃鱼的模样,那该是多么令人心动的情景多么让人感动的细节。我的生命也会由于有了这样的情景与细节的点缀而变得更加的丰盈,因为那是亲情与爱的融合。
八
高中放假回家,我惊讶地发现我家正在盖屋。
那建筑场地在我家院子里摆开了战场。我家西边的紧挨着的大路上堆满了大堆大堆的沙子 与水泥,那齐齐整整地码了几万块红砖,搅绊机在轰鸣,起重机在运转,几十个工匠师傅在忙碌,一溜四间的红砖房子已起来一米多。我跳跃着到了家里,找到父亲。我知道家里没有钱,穷呀。供我上学有时都得东挪西借。父亲激动地手有点抖。他手里还拿着砖头忘记放下来,高兴地脸上装满笑容,亢奋地大声说:“这是国家扶贫办给我们拨款六万多给我们盖屋。国家对农村里的特困户精准扶贫,专款专用,大队里申报,扶贫办调查核实批准,是国家免费给我们家盖屋。”我抱了一下父亲,心里想起我在漏雨时被墙上的木板砸下的惨景,眼里满贮着泪花。
这是国家给我的家呀,再也不用在下雨天恓惶地盖着屋顶,在没有一处干地下苦苦捱到天明;再也不用挤在那狭窄地转个身都困难的黑破的飘摇的危房中苦捱岁月;我们终于有一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家了。如果说父老乡亲的百家奶把我养活长大,好国家给了我们家安身立命的房子。我家虽不幸却又是最幸福的。我们何德何能得到那么多的关爱!
我在城里当建筑师的大伯来到我面前,给我说,国家精准扶贫下了大力度,要把国家的关爱真实落实到特困户身上,专款专用,不许挪用,国家不允许特困户没有生存的危机。这房子是按照十级防震标准盖的。房子的下面打桩, 房基打灰土,房子里面的地面水泥地面,房梁用水泥打圈梁,房顶用楼板。加上人工费用不下十万元,可这房子实报实销,在全村牢固性上是头一份。住上百年也不会出问题。
我站在正在盖着的宽大牢固的房子面前,心中感怀着伟大祖国的关爱。遥祝愿我们的祖国更繁荣富强。因为你是我们所有中华儿女最伟大博爱的母亲!
九
我快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的发小小秋被他的父母领走了。小秋的父母由于子女特别多,无法养活,贫困无奈的小秋的父母整天愁苦交加。小秋的姑父姑母却不会生养,于是就领养小秋。小秋是个很机灵很英俊的瘦高的男孩子。他刚一岁时就被他姑父姑母抱养来的。老两口对他倍加疼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他虽是被抱养的,却吃得比我们好。因而个子比同岁的我还要高,肤色比我还要健康。
我与小秋是发小,两人从小玩到大,他很聪明会弄很多玩具,用木头销的木头枪打炮子很响,再拴上红缨布,扎上武装带,戴着一个别着红五角星的帽子,很是我们玩伴的偶像。还领着我们开坷垃仗,带着柳条编的帽子,学着电影里的情景指挥着,那飒爽英姿很是威武。学习也很优秀。我就经常成为他的跟班,常常到他家去。他姑母往往自己舍不得吃,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他姑父往往看着小秋笑得很甜蜜。地里的活不舍得让小秋去干的,他们老两口至多让小秋跟我一起去放羊。
可就是这样关爱有加,小秋还是决意要离开抚养自己成年的姑父姑母,跟随自己的父亲回自己的家了。小秋离开时小秋的姑父姑母哭得很悲。小秋离开后两人显得很失落孤独,好似一下子抽去了主心骨,家里没了顶梁柱。有一次我到小秋的姑父姑母家去,只见老两口对着昏暗的灯光,那落寞瘦弱的剪影让人心疼。我但问小秋是否还经常回来看他们。他们只是木讷悲哀地摇头。
以后我慢慢知道小秋回自己的家后不久参军去了,参军回来后在自己父母家娶妻生子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很少再来看老两口了。再后来老两口在远房堂侄的照顾下悲苦地过完晚年,晚年很戚惨,他们一生极其疼爱的养子对他们不大看望照顾,他们是在失望悲苦中过完晚年逝世的。他们死后,是他们的远房堂侄给他们发的丧,摔的老盆,他们也把自己的房产给了他们的远房堂侄。
我的发小就这样辜负了抚养自己的姑父姑母,他的姑父姑母就这样带着遗憾与不甘离开了人世。我想我的发小小秋在夜晚惊醒时想想也应为辜负这亲情而有点良心不安吧。我久久地为小秋背叛亲情而愤懑不安。
十
我高考结束后在一中与一个叫刘省的同学并没有回家,我与他给我们的英语教师戚老师看家,我们在戚老师的家属院里捉了只大刺猬,用盆子把刺猬轻轻扣住,下面用一木板在盆子底托住,小心翼翼地把盆子与刺猬移到自来水管下面的水槽里面,然后放水让刺猬窒息而死。然后剖肚清理干净放在火炉上去烧烤,弄得满教师家属院飘香,隔院的老师不时嚷嚷着,香,哪里来得这么香呢,我们窃笑不管。我们弄了一捆啤酒正就烧烤好的香香的刺猬喝得高兴,外面下着雨。到晚上九点钟父亲找上门来,父亲说知道今天高考结束了却没见到我的人影,生怕我考得不好出意外,心急得很,就冒雨赶来寻。看我们没事就放心了。我看着父亲冒雨来寻被雨打淡那灰白 的头发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身上的衣服湿湿是紧紧地贴在瘦削的身上,看着他心里急惶的表情,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不懂事,我们高考完后无论如何要早早回家,至少报个消息不要让父亲家里人心里牵挂为是。我那时太不懂事了。我忙诚心地向父亲道歉,父亲见我没事也说了会话自己骑车回家了。
在 随后的二十多天的焦急等待中,那大学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终于穿过娘所走过的路,穿过那几株野桃树,穿过村前的稻场,穿过后妈与山哥劳作的棉田,穿过父亲背着工匠工具箱走过的打工路,径直“飞”进了我的家门。我把这份迟到的书信插在娘冷寂的坟头:“娘,儿出息了,您听到了吗?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都十分高兴。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晚,我父亲与后妈带来的儿子足足干了二斤白酒以示庆祝,醉眼朦胧中,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观察父亲,那染白鬓角的飞霜那爬满额头的皱纹以及那充满期待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让我心痛。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转眼大学就要开学了,后妈立刻提议 由他送我到学校,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只好妥协。妈随即要求我叫他一声哥,因为他比我大一岁。但我叫不出口。父亲恰巧也能顺路从火车到一城市打工,也能陪我一段路。于是你父亲与山儿一起陪我坐火车送我上大学 。 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父亲和哥送我报到所发生的事。为了节省钱,父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我把启程前夜母亲煮的鸡蛋全部吃掉,而他自己则只是偶尔喝点火车上免费供应的白开水,与山哥吃一些家中带来的干粮充饥有几次我都试图把鸡蛋硬塞给父亲与山哥,可山哥就是不接,说我上学费脑子,比他更需要补充营养。我给父亲,可都在他的厉声喝斥下败下阵来。火车上的其他乘客以为我们父子俩真在吵架,有的还为已成年的我却如三岁孩童般遭父亲的训斥打抱不平。面对别人不解的目光,父亲统统不予理会,反而不时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
到了父亲要打工的城市,父亲就要中途下车了。父亲郑重地叮嘱山儿照顾好我,然后下车买了一些水果,一股脑儿放在我们的座位上,拍拍手,心里很轻松似的嘱我路上关照好东西,照顾好自己,背着木匠箱下车了。我眼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消瘦的背影,眼泪下来了。
十一
火车拉开了我和父亲的距离,轧轧地继续往前驶……
坐在火车上,第一次离开家的这种感觉使我好想哭。我知道山儿正端坐在那儿,双手夹在两腿中间,拘束不安,也在不时朝窗外傻看。一天一夜过去了,同坐在一起的旅客,根本不知道我们是一起来的,更不知道我们还是一家人。我觉得寂寞,几次努力想跟他说话,但都没有成功。火车快到兰州了,再有一天一夜就到西安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已经是两天一夜没说多少话。
火车进了中途站,停车10分钟。
那些卖东西的人,一个个扒着车窗叫卖。
我看见一个卖五香花生的乡下妇女,就问:“花生多少钱一包?”
“一块,要不要?”妇女说。我拿出一张5块钱说:“买两包。”
那妇女收了钱,给了我两包花生,却不找钱,掉头想溜。我正想喊,只见他眼明手快,从车窗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揪住那个妇女的后衣领大喊:“找钱!”
他那样子好凶!天,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怒不可遏的样子。
我接过那妇女找来的3块钱,刚转身坐下来,一个在中途上车的中年男子,手里拽着两个大包,一头汗,走到我跟前,要把行李往我旁边放,准备在我身边坐下。我很讨厌陌生的男人靠着我坐,我还没说话,他就站起来了,说:“对不起,那个座位有人。”
关键时刻,他竟然能使出点小阴谋来。
见他的态度如此强硬,那中年男不敢再缠,对我看看,又对他看看,疑惑地问:“她是你什么人?”“我小弟,查户口啊?”他回答那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走了,他才恢复了平静,呆呆地看着窗外。
火车晚点了,夜里11点才到西安。火车站好大,我下了车,头晕晕的,不知东西南北。这时,我才真正感到我已经离开了家。大概是因为自己胆小的缘故,提着包,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往前挤,原先那种厌恶那种傲慢感觉,不知哪儿去了?只觉得他就跟我的亲哥一样。他那么细心,那么卖力,他肩上背着两个大包,手里又提着小包,走得那么艰难,还不时回过头来看我,生怕我被挤丢了。我没钻过火车站的地道,心里很害怕,问:“哎,这走到哪儿了?哎,问问路吧。”
“不问,对着呢,就打这儿出口。”他的口气显得不容商量,我暗自庆幸,好在听后妈的话,让他来送我。几个弯儿一拐,我就看见一块牌子上写着我录取大学的字。这是接待处,一个戴眼镜高个儿男生从我手里接下包,另一个男生走过来,从他肩上往下拿包,问我:“他是你什么人?你哥吗?”我点点头,居然有点激动。
“那好,一起上车吧,学校有招待所,家属全部免费。”男生热情地招呼他。他放下包,说:“不了,小弟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我在车站上坐会儿,明天天不亮,就搭车回去。”
戴眼镜的高个男生很吃惊:“明天天不亮就回呀?忙啥……来来来,上车上车!”
“不了,俺家地里棉花开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过来……”他说着,硬从车上往下跨。车要开了,那个戴眼镜的高个男同学看我好像傻了,赶快说:“咦,跟你哥说再见呀!”
安顿好一切,山儿就要乘当晚的火车回家。我好说歹说,山儿也只称了一斤花生带上。山儿就一个劲的催我回校,叫我不要误了公车。见我还没回的意思,山儿发火不理我,一个人径自望候车室走。看着山儿瘦削单薄孤独的身影,在风中显得那么倔强而又那么脆弱,念及他独自一人还得在侯车室里呆上五个小时才可能坐上十一点半的火车,我流下了久违的眼泪,无法克制。
“哥!”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脱口大呼,“问咱爸咱妈好!”
他一楞神,猛地转过身来,他在笑,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旋即,泪水汹涌地从他眼睛里喷出来:“小弟,放心咱爸咱妈,有我呢……”他踉跄着走到前面的水泥柱下,蹲在地上,耸动着双肩呜呜哭起来。
我喊着哥哥,不停地哭。
十二
终于到了我所报到的大学,我松了口气,但当来到这所与我想象中相差很远的大学时,失望至极。本上了重点线却因志愿填得不好而被调配到这所不知名的学校读本科,我不甘心。于是我在学校放假后第一次回家时,向父亲提出回去复读一年的请求。父亲面色凝重的静默了许久,然后才搓着手说,你先念着试试看吧,如果实在不行再退,好不?那一刻,父亲的眼神恍如一名做错事的孩子,让我不由得一阵心酸,不忍拒绝。然而,我却不知道,我的自私在无意中多么深的伤害了父亲。寒假回家,听二叔讲,对我说起我不想在那念的事,一向坚强的父亲竟直抹眼泪,父亲说,我养了他十八年也盼了十八年,借遍了所有能借到钱的亲戚,总算看到他考中大学,可他怎么能说出不想读的话呢,这么多年我容易吗?
从此,求学在繁华的都市,眼看着别的同学成双成对的出入,大把大把地花钱,我从不为之所动。因为烙在我灵魂里的永远是母亲与山儿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和父亲奋力干木活的身影,挥之不去,摧人心肝。
尾声:
父亲,这就是我年近半百的父亲。后妈与山儿哥,这是就那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我的父亲他老了。而我又为累了倦了老了的父亲做了些什么呢?深深厚土埋葬着的紫色的灵魂的疯子妈,你也应含笑九泉了;那纯朴深厚给予我亲情的后妈与山儿哥,您们总是触碰起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每当这样叩问自己时,我总是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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