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朵金花
■ 李敏
姥爷娶过三个老婆。第一个生了六指的金葵,第二个生了丑金菊和漂亮金兰。因为没有儿子,姥爷又娶了小他12岁的三姥娘。三姥娘活泼,爱玩,还爱喝酒。因偷酒喝,她被姥爷胖揍了一顿后离家再没了音信。这段婚姻维持了不足四个月。姥爷不再娶,只安心做卖车生意。他对三个女儿说不上喜欢,但不耽误三个女儿长大嫁人,一个比一个有故事。
一
大姨妈金葵,长得随姥爷,手脚粗壮,浓眉大眼,鼻子大且扁。她有鼻炎,说话囔囔的,29岁还没嫁人。婚事耽误在她的拇指上面还有一个小指头。她在缫丝厂厨房负责烙饼,干活又快又麻利,只是一伸手很是打眼。人家都说六个指头的人有妖气,命硬,克夫。
后来有人给介绍了厂会计孙小俊。孙小俊长得也不难看,高鼻子尖下巴,白白净净,女孩一样文静,还有一双穿36码鞋子的脚。他家穷,从小没爹,和娘相依为命。娘腿有毛病站不起来,天天躺在床上。厂里倒有几个姑娘对孙小俊有好感,但最终都不愿意嫁给他。最后,他和大他1岁的金葵姨妈成了家。
大姨妈身体健壮,很能干,孙小俊和他娘被照顾得利利索索的,衣服开始散发着肥皂味,还能顿顿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热乎饭。金葵姨睡觉打呼噜,一到晚上呼噜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孙小俊越不想听越听得真切,推她,她也不醒,捏她鼻子,仍照睡。天亮之后,孙小俊埋怨她,她脸红着,瞪着眼睛很无辜地道歉。晚上,金葵姨对孙小俊说,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孙小俊拍拍枕头躺好,左右晃晃头,把被子拉一拉盖住下巴,闭上眼睛。金葵姨倚在床头,微笑地看着他。孙小俊闭着眼还没睡着,身边呼噜声响起来了。扭脸一看,金葵姨倚在床头睡着了,头歪着,一条口水顺着腮帮子流下来,孙小俊气得把她推醒。金葵姨睁开眼,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这几天食堂人多,我太累了。
孙小俊也知道,这几天缫丝厂学习开放日,附近四个小厂工人都过来参观学习,中午要在厂里免费吃一顿饭,食堂桌子坐不下,又临时在食堂外加了七张三抽桌子。大姨妈金葵实在,干活儿不惜力,吭哧吭哧地玩命干,那油渍麻花的桌子,让她擦得干干净净。经理常指着大姨妈教训他的员工,你们看看金葵,看看金葵怎么干活的。经理这样一说,大姨妈就往后退,脸红着退到别人身后藏起来,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曲连美每次看见大姨妈这样,都剜她一眼,把她使劲往外推一把。
曲连美是大姨妈的同学,住在葫芦街尾,没大姨妈家境好,但她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人都说这条街没有哪个姑娘比过她。她喜欢说话,小嘴巴巴不停,大姨妈却闷葫芦一样不爱说话。她俩一起,一个爱说一个爱听,一个爱出主意一个懒得出主意,不管是在葫芦街还是在学校里,曲莲美走过的地方,总是有人回头盯着她看。曲莲美在缫丝厂图书馆工作,嫁给一个有钱的商人。人家把大姨妈介绍给孙小俊时,她还专门去找了曲连美,红着脸吭哧半天总算把事情说明白了。曲连美听后用拳头捶大姨妈说,傻呀,他家那么穷,还有一个老病秧子。
金葵姨说,不这样,他也轮不到我。
结婚的时候,曲连美和她老公去喝喜酒了,他俩送给大姨妈一套带四把椅子的玻璃餐桌,大姨妈感动得直擤鼻涕。孙小俊不喜欢曲莲美丈夫,因为他看着摆在窗台晒的两双鞋子,孙小俊的36码黑帆布鞋和大姨妈的41码碎花布鞋,咯咯笑,过一会儿,又一阵儿咯咯笑,笑得手里的烟灰都抖下来了。
一年后,孙小俊的娘因心脏病走了,紧接着大姨妈怀孕,生了双胞胎。有两个孩子要照顾,累得很,大姨妈整个人变皱巴了,像个脱水的冬瓜。曲莲美还没生娃,上班也多空闲,时常拐到大姨妈家,帮她逗两个娃儿。就是那个时候,曲连美和孙小俊好上了。
大姨妈坐在床上哄孩子,窗户开着,枣树上有两只鸟,在相互梳理羽毛,嘴里叽叽喳喳。孙小俊在水龙头那儿,撅着屁股用鞋刷子刷尿布,他一边刷一边唱黄梅戏,婉婉转转,嘤嘤呀呀。
他唱黄梅戏简直一绝,能唱男声也能唱女声。大姨妈头次听见,就被镇住了。大姨妈说,唱得那么好听,厂里演节目应该去唱才是。
孙小俊说,我脚小,像个女人,再去唱,别人还不笑话死。
大姨妈说,唱给我听,我啥时候也不笑话你。
孙小俊问,我唱得好听啊?
大姨妈说,你一唱,我就想起天上飞的鸟,水里的鱼,庆阳、祝阳(庆阳、祝阳是她的孩子)顺滑的小光腚……
孙小俊说,那我一辈子给你唱。
那天下午,天井里刷着尿布的孙小俊在唱《夫妻观灯》:
去年看灯我先走
今年看灯又是我带头……
越唱越起劲,一句唱男声,一句唱女声。曲莲美迈进门口的脚步提着,心口疼似的把手捂在胸口那里。孙小俊回过头看见是曲莲美,说,猫一样没动静,吓我一跳。
曲莲美进院子倚在枣树上,左腿搭在右腿上,身子扭成麻花,咯咯笑道:刷,使劲儿刷,刷不干净不给吃饭。孙小俊抬一下眼睛,小白脸有点红。
曲莲美说,哟,大男人还像个姑娘,红脸儿。
孙小俊低了头,小声说,谁被你这双杏眼看都脸红。
曲连美撩一下头发,抬头看天,捂着嘴巴嗤嗤笑。院里那棵老枣树,挂满青枣。孙小俊把尿布挂在铁丝上,拿肥皂洗了手,踩着凳子摘枣儿递给曲连美。曲连美手里托着青枣,嘎嘣嘎嘣嚼,说真甜。
大姨妈也想吃青枣,但孙小俊不给摘,说过几天吃更甜。曲莲美说枣真甜,她在屋里听见了。
有一回,晚上下起了小雨,孙小俊很晚才回家,大姨妈发现他穿着件艳黄色的女式雨衣。她认识那雨衣,是曲莲美的,大姨妈蹲在地上哭了。孙小俊不说话,回到偏房睡了。
第二天,月亮挂到枣树梢时,孙小俊才回。孙小俊睡觉去了。大姨妈睡不着,透过窗户,看着月光从密密枝叶间泄下来,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压弯了树枝的枣也摇摇晃晃。她突然抄了根长竿,去天井里打枣,“噼”“噼”“啪”“啪”,一阵乱打,抽得满地是青枣。
孙小俊没一点儿动静。
孙小俊还是常去图书室。大家都爱去图书室,图书室一屋子好闻的书香味儿,好看的曲连美也一身香味儿。孙小俊和曲连美对唱得严丝合缝,厂里已经瞒不住。
孩子满百日的时候,孙小俊最终还是说出那话,离吧,我要和曲连美一起。大姨妈金葵不想离婚。曲连美喜欢孙小俊,她也喜欢孙小俊。想来想去,她去找了曲连美丈夫。曲连美丈夫天天忙着做生意赚钱,一听有顶绿帽子,火冒三丈,回家把曲连美一顿毒打。曲连美因挨打流产了,这个孩子是谁的,曲连美不说,没人知道。曲连美因这次流产,丧失了生育能力,一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了。
曲连美离了婚。大姨妈觉得愧疚,也和孙小俊离了。一个月后,孙小俊和曲连美结了婚。
这时候,金兰去外地上大学,二姨金菊随丈夫潘明去了潘水县,虽然她和异母的大姨妈不是多么亲近,但大姨妈离婚,金菊姨还是回了惠城一趟。她知道金葵姨是个受气包,要去找孙小俊讨个说法。大姨妈却拉住她说不用。金菊姨再说,金葵姨就急眼,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金菊姨气得直跺脚,骂句活该,扭头走了。
大姨妈离婚后自己拉扯两个孩子,在34岁的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她7岁的男人。男人天生也是个闷葫芦,虽然人前老实,但活儿不想干,一个子儿也不肯给大姨妈花。大姨妈看出他不是真心想和她过日子,两人便慢慢散了。
后来,又有人介绍男人,她去见了一面,那男人脸上一直挂着笑,皮下的肉却似乎沉甸甸地不愿意配合,大姨妈自责是自己没让人家满意人家才这样。整个过程大姨妈在担心他脸上肌肉累,紧张得不断地擤鼻涕,脚趾在鞋里抓。后来,别人再提相亲的事,她脚趾头反射性地在鞋子里一鼓一鼓地抠,像鞋里装着一窝小老鼠。
再过几年后,大姨妈慢慢看淡了,一个人过也不错,不愁吃不愁喝的,只要不碰见孙小俊和曲连美,大姨妈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
二
二姨妈金菊长得丑,性格轴,可她却是姥爷最喜欢的闺女。姥爷在商业街的店面不小。他没儿子,想选个靠谱的女儿继承他的衣钵卖车,将来找个上门女婿。大女儿金葵木讷,三女儿金兰学习好,对买卖不感兴趣。只有金菊,学习不出色,但性格最像他,做事执拗,行事果敢,做生意天赋不错,初中毕业时已是姥爷的得力助手,出货进货都在行。姥爷外出时,她已经能够像个小老板,指挥疤瘌头和瘦猴两个伙计不停地干活儿。
金菊姨19岁那年,去振兴果汁厂找同学孟苇玩,回家后,心神不宁眼神飘忽。随后,她对姥爷说,要进果汁厂当工人。当时果汁厂在招人,交1万元钱入厂费可进厂当正式工人。
姥爷当然不同意。他并不是嫌1万元多,大女儿金葵进缫丝厂也花了钱。他是想要金菊姨将来管车行的。可金菊姨轴起来,比他还狠,噘着嘴罢工罢饭。姥爷坐在沂河边吸完一盒烟,一跺脚,去给她办妥了,还额外给她买了两万块钱的厂集资基金。金菊姨被安排进了化验室。
化验室可不好进,一共四人,除了金菊姨,还有厂长外甥女,科长老胡,另外一个就是金菊姨一见着迷的潘明,这也是金菊姨要进厂的根源。据说那天,她在和孟苇聊天,潘明突然出现,对着她笑,如果说他的出现像一道阳光,让周围一切黯然失色,那他洁白的牙齿,就如一道闪电,一下击中了金菊姨的心,他玉树临风的模样,高高的鼻梁,黑框眼镜,额头上探下的长刘海,甚至下巴一颗米粒大的黑痣,一下牢牢占据了她的大脑。
研究生学历,长得又帅的潘明熠熠生辉。女职工找各种借口去化验室,就是为了看潘明一眼。厂长外甥女虽然有了男朋友,还老带吃的送给潘明。金菊姨很自卑,除了学历低,她相貌连普通都算不上,矮,门牙大,左脸眼下面有块蚕豆大的褐色胎记,但这些都无法阻挡她疯狂爱潘明,她负责在规定时间到规定处取样,潘明负责化验分析。大多数时间,她的眼睛隔着半个器皿柜,偷偷追着潘明看,如向日葵忠诚地追随着太阳,日出日落。
潘明爱的姑娘是档案室的孟苇。多年以后,金菊姨明白潘明那次的笑不是对她的,但那又怎样,一切都结束了。孟苇是惠城不多的回族姑娘,大眼秀鼻,头发自然卷,她姥爷是族里德高望重的阿訇,她不仅有异族姑娘的美丽,也有其他姑娘没有的静气,她不止是在果汁厂,就连厂外的很多青年都想接近她,大家自然觉得她和潘明是最合适的一对。孟苇似乎也感受到了潘明热烈的目光,每次遇见潘明,脸立刻变成红苹果。
金菊姨长相不好,但家里有钱,她见过各色女人如何巴结她的基因根源,同样有兔子一样大门牙的姥爷,家庭优渥让她有着其他的姑娘少有的自信。姥爷从小教育金菊姨,想要的东西,要想办法去搞,脑子用对了,没有得不到的。厂长外甥女偷偷给潘明送东西,金菊姨是明目张胆地送,她不但送给潘明,还送给科长,还送给厂长外甥女,甚至潘明朋友。她舍得花钱,好吃的好用的让人都难以拒绝。
事情实质性的进展是一场婚宴。厂里一对青年结婚,大家晚上去吃喜酒闹新房,那时没有什么娱乐,这样的喜事,男女朋友名正言顺地喝喜酒热闹一场,单身青年更不会缺席。新婚夫妇住在城郊,离厂20多里路,几个人约好下班后,骑自行车一起去喝喜酒闹新房。刚刚出厂,金菊姨车爆胎,理所当然地坐上了潘明大金鹿后座。阵阵春风从远方吹来,路边麦浪荡漾,燕子划着优美的弧线在空中舞蹈,金菊姨目送它们,心里充满鼓鼓的喜悦。
喜宴上气氛很好,年轻人都能吃能喝能闹。那晚,潘明他也喝了不少酒,他红艳艳的双颊白净的脸,双目明闪闪的分外多情,现场女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热情呼应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女人,但是,潘明没有看金菊姨一眼,这让金菊姨很受伤,由此也生了些心思。
回城时已是晚上10点,天色不太好,有朦朦胧胧的月亮。路过一小树林,杨树密密匝匝,浓荫将他们纳入怀中的一瞬间,金菊姨感觉到身上的燥热纷纷散开,脱落,如伤口愈合后褪去结痂一般。车驶出树林,还是一片土路,路边是正在抽穗的麦田,散发出热烘烘的花粉味道。下坡时,金菊姨坚持骑车载潘明。潘明确实喝得不少,一晃一晃叉腿坐在后座,两条长腿像“个”字向两边伸着。自行车是男式大弯把,车座高,金菊姨腿短,坐在座位上脚踩不到车蹬,只好屁股离开车座,用站立的方式骑车。潘明嘿嘿地笑,随着颠簸,偶尔碰一下金菊姨后背。朦胧月光下,车轮驰春风,白色的确良褂角抖得像旗帜。金菊姨驾驶的自行车猛然冲进了麦田里……
就是那晚,那片麦田里,青苗折断的浆液味道中,金菊姨怀上了潘小狄。后来,潘明成了金菊姨的丈夫。他俩结婚,孟苇请了一个月的病假,人瘦了一圈。
两人新婚不久,潘明离开厂,去政府当了一名科员。当然是姥爷的主意。他对这个女婿的喜爱,有些超乎意料。他用商人的算计,无论用加减还是乘除算,都没有算计出,又矮又丑性格又拧巴的金菊,能够嫁给这么一个有文化又长得那么耐看的小伙子,简直越看越喜欢。赚了这么一大便宜,当然要加码平衡一下,他花钱托人,给女婿提供了更有前途的工作。
潘明工作出色,从科员升到了科长再到主任,后来调到了60里外老家潘水县任文化局副局长。金菊姨工厂效益到了低谷,干脆辞了工作,跟着潘明去了潘水县,专职当了家庭主妇。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大把时间的金菊姨,切肤体会到家庭带给她的痛苦焦虑。
首先是姥爷,那么能干的一个人,突然查出脑瘤,脑瘤位置很特别,若手术,稍有不慎可能会碰到要害,如果不手术任其发展,他只有半年的时间。金葵姨妈离了婚,一个人带着一对双胞胎,走不开。老三金兰在二三百里外讨生活,刚刚又生了娃。只有金菊姨有时间,她陪着二姥爷辗转各地医院,最终决定到北京做手术。手术的惊心与风险一直在,金菊姨舍得金钱与时间,忙前忙后近一年后,姥爷虽还活着,但也只是靠流食呼吸的一具肉身而已。姥爷半生的积蓄几乎全花在高额手术费和ICU里。看着姥爷辛苦一生挣的钱全给了医院,金菊姨最终选择了放弃,她没和别人商量,她也没人可商量,她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她不怕别人骂她不孝。
姥爷终于闭上了眼睛。姐妹象征性地哭一场,默默料理了后事。姐妹对姥爷的病情没有操心,对花费账单也没多大关心,大姐和小妹都知道金菊,她不会乱花钱,也不会暗里赚便宜,她说父亲钱花没了,那就是真的花没了。金菊姨似乎对姥爷的死亡没有太多悲伤,据说一滴眼泪也没流。也不能怪她,做手术之前已经预想到了会这样,何况,悲伤被拉长了一年,300多天,8000多个小时,还会怎样呢。让她悲伤的是潘明对她的态度,他竟然在小狄面前摇头感叹,你妈真行啊,亲爹,她都忍心决定不让活,眼泪都不掉一滴。小狄听后,一向冷漠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后又归于冷漠,潘小狄进入高中后更冷漠,他选择了寄宿,周末才回家,姥爷家的事他也很少关注。
金菊姨不怕别人说她无情,不孝,但不相信身边了解一切的潘明会这样说她。潘明一向对姥爷很冷漠,或者说对她一家都很冷漠。不管对他多好,他都觉得理所应当。姥爷生病期间,潘明去医院真的是少之又少。
她爱潘明,爱这个男人长得那么顺眼,也爱他一肚子的学问,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增添了些成熟儒雅。她很清楚潘明虽与她结婚,但不爱她,瞧不上她。金菊姨知道,潘明肯定有别的女人,他天生就招女人喜欢。潘明像个特工,把任何女人的痕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越是这样,金菊姨越是知道他有事,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是女人的直觉。比如,他晚上说出去应酬,回来却没有酒味,他说出去开会,却带上了那两条性感内裤。这些都让她焦虑不堪,坐卧难安,失眠症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了。
多少个夜晚,金菊姨睡不着时,会把一个小木盒拿出来,拿出一个暗红色的同心结,看上一会儿,再放回去。拿出丝绦,继续编织新的中国结。她已经编了很多很多中国结,多少个她没数清过。一楼储藏室,有个结实的杏木柜,是陪嫁带来的。惠城的老人嫁女儿,都要给女儿陪嫁一个杏木的木箱,或者杏木的切菜案板,寓意让女儿幸福。父亲找老木匠给三个女儿每人做了一个气派的大木柜,他固执地认为,大杏木柜子能带给女儿们大幸福。搬家后,家具重新统一换过,但金菊姨没舍得丢掉杏木柜,放在储藏室。现在,用它来盛中国结了,满满一柜子,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红的黄的,双钱结,纽扣结,十字结,万字结,只要百度能搜索到的款式,金菊姨都学会了,她甚至创造出新的款式,新的编法。杏木柜子盛满后,客厅茶几的抽屉里,阳台下面的橱柜里,她卧室的衣橱里,都有她编织的中国结。她知道这些中国结没啥用,但她愿意编,手里捏着丝绦编织的时候,会让她觉得心安。有人爱打桥牌,有人爱搓麻将,有人提笼架鸟,有人临水垂钓,金菊姨就偏爱编织中国结,也没什么不好,但潘明偏偏瞧不上她弄这些,每次看见她编,就像看见了一堆臭垃圾,厌恶地扭过头去,他曾经把她放在沙发上一个未完成的中国结,狠狠甩到门口,像甩走一条蛇,还不忘砸上一句俗不可耐。
潘明哪记得,金菊姨的第一个中国结,是他给她的。也就是那个晚上,她们从麦田里爬起来的时候,潘明有点儿不好意思,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中国结,送给了金菊姨,当时,幸福的金菊姨,把它当成了定情礼物了。几乎是郑重地接了过去握在手心。
后来,在无数次编织中,金菊姨都思考,潘明给她的那个小小同心结,或许只是在婚礼上无意中得到,随手给了她;或许那个麦田夜晚,在他心里只值那个小礼物;或许都不是,只是那个同心结,在裤兜里硌得他不舒服,顺手给了她。第一次提出离婚,是小狄两岁的时候。金菊姨惊得头轰轰作响,那个一直悬在她头上的巨石轰然砸下来。虽然她演练过无数遍。
她说,不离,就不离。
潘明再提出离婚,金菊姨还是那句话,不离,除非,我死。
从那以后,潘明便不再提离婚,但绝不和金菊姨睡在一起了。
随着潘明的职位越来越高,吵架的次数增多,冷战的时间变长,金菊姨编织中国结的频率越来越大。编中国结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接儿子放学的时候,在家里一个人的时候,在小区里与邻居聊天的时候,甚至晚上出去散步,她手里还是捏着丝绦在编织。家里到处是中国结,沙发上,茶几上,衣橱里,她卧室床头靠窗的墙角堆放了一堆,现在,她编完一个,直接扔过去。不用再害怕潘明厌恶的神色,反正潘明回家越来越少,几乎吃住在单位宿舍了。
小狄上高三那年,冷漠安静得像只蚕蛹。无声地上学,回家,躲进自己屋里,除非必要吃喝拉撒绝不出门。对小狄这安静,金菊姨隐约感到不安。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把金菊姨拽到无人处,说小狄好像喜欢班里的高小兰,上课一直盯着看,怕影响小狄高考。金菊姨“哦”“哦”地应着,却没担心。她的父亲小学没毕业,一样很会赚钱。她甚至觉得小狄有喜欢的女孩是件好事,她希望小狄和其他男孩子一样,喜欢女孩儿,调皮捣蛋,都好,就是不要这么安静,恋爱对他来说,也许是个好事情。老师又说,小狄平时太孤僻了,不愿意与同学们交流,在家要与他多做有效的沟通。金菊姨觉得老师这样说,应该是很委婉了,小狄的确是个孤僻的男孩,很少见他笑。
第一次模拟考试后,学习气氛更加紧张,有同学焦虑到失眠。小狄班主任提议周末出去踏青,让大家放松一下。家长群里一片活跃,给自家孩子准备各种好吃的。金菊姨把一个漂亮的同心结递给小狄,小狄看见同心结,眼睛亮了一下。同心结极其精美,用蓝黄两色编织而成,黄蓝相间,一个方形花边外框,里面一个黄色的心,套一个蓝色的心,两心交叉处一个小同心圆,下面两个精巧小流苏。
金菊姨给小狄准备了他爱吃的紫菜包饭。看到儿子背上书包出门,想到他把中国结送给喜欢的女孩高小兰,一定会很开心。她觉得真是欠儿子太多了,这些年,她和潘明两个人的关系僵着,斗气,提防,相互怨恨。儿子从没有感受过父母一边一个牵住小手逛公园的快乐。他从小就格外敏感,眉头紧蹙,小嘴紧闭,肩膀一直夹着,好像从没有放松下来一样,以后一定对他好些。
下午两点多,小狄回来了,他一进门,把同心结摔到了地上,狠狠踏了一脚。金菊姨吓了一跳,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张着嘴看着儿子,红色丝绦球滚到脚下。小狄夺了金菊姨手里的半成品中国结又摔在地上,他嗓音尖锐而痛苦,像被一把钝刀划着,也像被重物挤压着发出的声音,带着丝丝血迹,他质问金菊姨,小兰问我,你妈不停弄这些,是不是一种病,她问我,你是不是有病,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金菊姨左手抓右手,右手抓左手,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事情太突然了。
小狄进了自己屋,砰地一声,摔上门,又把自己封成了一只蚕蛹。
(本文为节选,全文25000字,请读奔流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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