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风的散文
林伟光
我是落伍的人,好像跟不上轰轰飞驰的时代列车。周围不少人都忧心忡忡,追赶得不亦乐乎,可惜,多是追不上的。何必呢?我不赶这份热闹,活自己的,过好我的生活。
说到写文章,我喜欢自然的境地,也就是随意的谈话风的散文。在我看来,我们的白话散文,所历的时间还较短,不足百年,虽说根基尚浅,却也不可小觑。五四法脉,来之有绪,尤以二周为最,各美其美。但其中也曾备受诸多的雨雪摧残,尤其时代遽变,思想对文风带来的不良因素的影响,也历历宛然。例如种种大而空的套话、大话的侵蚀,使文章百孔千疮,虚浮胖肿,言不及义,于是,泛滥的是说假话的,炫技的,冷漠的,故做高深的,说白日梦的,等等,不一而足。原本好好的话,一到下笔为文时,就犯糊涂了,怎么显出那么多的造作和忸捏?更讨厌的,还有那些自命正义的口诛笔伐,所见的都是假想敌,挥刀砍杀,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地斗,亦其乐无穷。说是批评却是批判,入人以罪,致人于死,是绍兴师爷的滥觞。不过,如此种种的文字,已是越来越让人读不下去了。
好的文字是什么?当然语言要好,由语言抵达于好,温暖、从容,有温度、不冷漠。但如此的文字,当下显然益发的稀罕。
知堂老人说自然的境地,是好文章的标杆。他深有体会,一生中也是身体力行的。不过,写了一辈子的他,却不承认成功。是自谦吗?有一点儿,不过也是他觉得难的缘故。生在现代中国,城头变幻大王旗,今天吹东风,明天来西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没有调和的。如果失了自主,你又如何不左右摇摆?
但是,假如一辈子都在摇摆的,他是变色龙、投机分子,做人如此,文风亦如是,我们尽多见这样人物。生时得意,荣及其身,死时哀荣,备见风光。可是,文章千古事,你再聪明绝顶,也难料到身后的风云。虽然是身后是非谁管得?却也还有满城听唱蔡中郎的时候。当大浪淘尽泥沙时,留下来的就并不很多了。值得尊敬的人,不多;同样的,值得读的文字,也多乎哉,不多也。这是人力所无可奈何的,听诸历史的选择。有时,想想还真的悲哀。
我不管自己的文字,能够留得多久,但我有个人的坚持。我喜欢谈话风的散文,觉得好的散文,我们今天还读的散文,多的还是此类的散文。
这种谈话风的散文,渊源有说来于英人小品。我手头有梁遇春译的《英国小品文选》,这位只活了二十七岁的散文家,散文就最得它的浸染,有人评说,他的散文是新文学中最美的散文。同样写得好散文的废名,在他死后曾评说:“我说梁遇春的散文,是我们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这是一个自然的生长,我们欣羡不来,学不来的。”可谓评的很高。这里的六朝文,其实准确的说,是魏晋六朝文,正是现代散文的另一个重要的源泉。也还有说及晚明小品文影响的,其实,算多少有些影响,却不是想象那么大;倒是这魏晋六朝文所呈现的魏晋风骨,却是为新文学添加了钙质。
这里英人小品也罢,魏晋六朝文的风度也罢,无非是筑就了中国现代谈话风散文的根基。梁遇春说,妙处也全在于我们能够从一个具有美妙的性格的作者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或者,对于这充满着苦的人生,我们可以表现得更洒脱些,谈话更加随意和轻松。但如此漫不经心的行文,你以为太随便了,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则也是大谬的。
记得林语堂先生有一篇妙文,曾经说过,牛津大学的高材生,个个是饱学之士,但他们的学问多不是得于正襟危坐的课堂,是闲时听老师谈天,在烟斗里熏出来的。这就是谈话风的精妙所在。
谈天可以谈出大学问,不只是英伦异域,即在本国其实也是由来已久,如孔子的解惑授道,他当年所取的方式,就是谈天,一本由学生记下的《论语》,不过是他谈天的记录。只是这种优良传统,后来却被我们丢掉了。可惜!
《论语》就是最早的谈话风散文。在我国谈话风的散文赓续不辍,比如,《世说新语》,还有历朝历代那么多的诗话词话,笔记小说,通通可归于谈话风的散文,只是它们多被忽视罢了。
而近世谈话风散文,在一批先贤的推动下,由于得英国小品文之滋润,兼获东西文化之长,故得以呈秀竞芳,茂发滋荣。我很高兴的看到,它因此取得很大的成就。当说及现代文学,引以为傲的,不少人都会举它为代表,这也是足以与旧文学颉颃的一种文体形式。
谈话风散文有什么好?一者体物浏亮,二者精微朗畅。这不是我说的,是梁遇春的话。它有情调,有趣致,让人读后发出微笑,也可得着回甘的滋味,难怪如此醉人。
那些大而空的东西,其实最是讨厌,它们虚张声势,是一种惯于糊弄人的文体;更多的时候,它们有固定的模式,是一种新的八股文章,陈陈相因,了无生意,又艰涩难懂。有时,为了所谓的保持一致,竟是公然的抄袭。那是什么文章?没有感情,只是冷漠的咋咋呼呼,显得很可笑。它们注定是文字的垃圾。
而读这些谈话风散文,它们自然、随和、恳切,谈得透彻、明白,但我们却感觉亲切,一如听老朋友的谈天说地,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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