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我的梦里还是闯进来那个高高的身影,他戴着草帽背着背篓扛着锄头,逆着阳光问我要不要去田里看他播豆。我伸手挡挡刺眼的阳光,放下来却再找不到那个他了。
我一直对中国的丧文化有着抵触的情绪,虽然我一直到20岁也没有亲身参加过任何一场送别,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亲人走后大家敲锣打鼓大设宴席,亲人的离去反倒是一场盛大的晚会。直到那个冬天,我突然接到电话匆匆回家只能看到走廊上那个小小的黑白照片了。一帮熟悉的人出来和我打招呼,厅堂里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我妈披着孝服边给我拿下背包一边给我介绍,她没化妆脸却比平时白了不少。说话间楼下院子里突然开始吹锣打鼓,房间里人们喧哗嬉笑,我一抬头又对上照片那张严肃的脸,周围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吵闹,我自顾自向着门外走去。
我对外公更多的情感都留在小时候了,那时候的他虽然还有些驼背但瘦而高大。他经常背着我去田里,背上的我能感受到他的一根根骨头硌着我,他身上有一股舒服的烟草味。听我妈说,外公的家庭以前是个大地主,家门外的田地蔓延到视线外,后来他们被批斗被打倒,房子没了田地没了,田埂上多了一个不善言语背着锄头整日耕种的高瘦男人。我爸总是把外公描述的格外可怕,他老是重复他追我妈的时候外公一言不发就抡着锄头追他几里地,还有他二十多岁去外公家帮忙田活,累的亮眼冒金星外公还是在一言不发地埋头干活。但对我来说,田地里的外公是温柔的,他会捉到一些好看的小虫摆到我面前,会带我去看看田地边那个茅草房里的大缸装着什么,别人干活的时候总是会哼哼歌或者和邻居讲讲话,外公的田上却只有锄头捣地的低沉声音还有蛐蛐的叫声。
繁杂的各种仪式实在是令人疲惫不堪。半夜十一点多了,院子里还是亮着成排的灯,隔着一段时间就会响起巨大的敲锣打鼓声,我们一堆小孩们早就聊完了可以聊的全部话题,躲在角落里一个个低头玩手机。到了十二点多,后厨又是一阵忙碌声,一个个人端出热粥和其他吃的,热情地招呼那些和尚,帮手还有我们。大家围着大圆桌站着,穿插着递着东西,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疲惫,却还是笑着开开玩笑。舅舅拍拍我的肩膀问我累不累,我摇摇头,转身回到角落里。没有一个人抱怨过一句,即使是曾经最娇生惯养喜欢胡闹的小孩。
外公有八个儿女,也有很多的兄弟姐妹。所以我不太喜欢参加外公家的节日聚会,太多的人挤在房子里分外吵闹,我还得一次次地回想我对陌生亲戚的叫法,这让人心累。但外公似乎很喜欢一大家子围绕在他身边的感觉。外公的听力先随着年纪增长而衰弱,每个进门的人都得大声地靠近他和他打招呼。所以每次来外公家隔壁养的鸡都会叫的特别欢快,可能是平日难逢敌手。虽然家里足够大,可大家都因为觉得大聚会的家务着实麻烦,许多人不下一次的贴在外公耳边提议,“下次咱去饭店吃!”外公每次表示拒绝的挥手都特别用力,我都担心是要呼那个人大耳刮子。直到有一次我作死提议,果然是可以感受到那个掌风的。不过很奇怪,每次张罗要吃饭的是他,真正开饭了他却躲在二楼的房间里,吃着小碟子里的饭菜,哪个人去劝他下楼也没用,索性没人再叫过。他边一个人端着小碗,沉默地吃饭,楼下是吵闹的劝酒声嬉闹声。
随着外公年纪增长,他开始频繁地得病,沉默的他脾气也开始暴躁了起来。每个星期我妈去外公家昨晚家务回来眼圈都是红红的。他开始卧床不起,更加不愿交流,开始用言语对试图亲近他的人刀剑相向,甚至咒骂自己快点死去。舅舅阿姨们也开始出现了矛盾,大家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谁也不想分出时间来整日照看外公。有一次我在他房间的阳台上晒着太阳,客厅里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大家互相指责互相推诿,我转头看他,他一动不动,又似乎把头往被子里埋了埋。可哪怕他不愿意下床每顿饭只是热粥应付,他还是固执地要在家里做节日。楼下依旧传来热闹的碰杯声和巨大的吵闹声。
这是这场冗杂漫长的仪式的末尾了,每个人都因为疲惫减少了不必要的寒暄,在送丧的前一天我妈把我叫去房间和我说一些必要的过程礼节,我没认真听,自顾自地打量她。除了和我吵架输了,她很少在我面前有这么柔软脆弱的一面,她明显没休息好,眼圈红红的布满着血丝,眼袋也开始往下耷拉,头箍里跑出一些白色的头发尖。我突然抱了一下她,紧了紧手臂,她有些仓皇失措,语速加快提醒了我两句就低头回到了楼上。院子里开始用桌子搭起高台,一张张桌子垒到了两三层楼高,边缘上插满了蜡烛,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从第一层摇着铃铛穿过那个蜡烛道,烛火在凌晨看不见的雾里摇曳映得整个院子都是烛光,和尚缓慢爬到最上层抛下苹果和一些糖果,下面的小孩们大喊着拼抢,我转身回到角落里,一抬头又是走廊尽头那个严肃的脸,听他们说,没有找到外公笑着的照片。
因为实在不喜欢外公家的亲戚复杂的敌对矛盾,也因为学业和其他关系,我去外公家的次数更加少了,偶尔听我妈从外公家带话回来,他会抱怨为什么我很久没去看他了。可其实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他,见到那个高高瘦瘦扛着锄头单手骑着三轮车的他,他背上的骨头依然硌着我。有一次午后我开车送我妈去外公家,有空就上去坐了坐。他在睡午觉,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东西在柜子里置久了的味道。他愈发瘦了,他伸出被子的腿,膝盖骨高高隆起,小腿细得令人心疼,我没敢再看,坐到阳台上,背后是他粗重的呼吸声。
一连几天的阴雨天突然在今天停止了,外公送上车的时候,我妈和阿姨们哭喊着冲上去,我一把搂着我妈,她在我怀里挣扎哭着喊“爸,爸”,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轻了。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过清晨没有散开的雾,前头的货车后面奏起音乐,音乐声很大,车队却很沉默。中午没有时间吃饭,大家回到外公家开始做准备,这是我们最疲惫的一天也是最后的挑战了。大家拿着花,跟着头车慢慢地走向山里,一路上这支队伍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亲戚姗姗来迟,沉默地接过花,小声地和熟识的人打个招呼,在山腰上我回头看,山底下还有人在缓缓跟着。
半夜里,我们拿着外公最后的东西来到路口,东西点燃的烟在黑夜里也看得清,凌晨的天空里响起最后的烟火声,我们被告诉走回外公家的路上不能回头,背后的烟花把前头的路印得一下绿一下红,我们沉默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往前,就是没有外公的日子了。
昨天夜里你又出现在我的梦里,还是那个蛐蛐和蝉肆意鸣叫的夏天,你戴着草帽背着锄头问我要不要去看你播豆,我向你伸出手,你却头也不回走进那个盛大美好的夏天,就像那天夜里我向你告别一样。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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