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昨天晚上带C回家和爸妈吃晚饭，妈妈做了很多菜，都是我和C爱吃的。

边吃边聊，妈妈突然说，你姨姥爷前些日子去世了，结肠癌晚期。

我筷子一抖，刚夹起来的豆角又落回盘子里。

我几个月前才去看了他，他拉着姨姥姥的手，眉飞色舞地商量着出院后旅游的事。

人啊，真的是说走就走了。

他跟姨姥姥是师范同学，两人的爱情故事在家里广为流传。

姨姥姥是宠大的，家里的老小。要啥有啥，爹妈不让受一点委屈；

姨姥爷十五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好吃懒做不求上进，他自己一边读书一边带家里的两个妹妹。

姨姥姥和姨姥爷都是师范毕业的，都是老师。

那个年代的师范学校相当于中专，去那里读书的都很优秀，但有很多家庭很困难的，比如我姨姥爷。

姨姥姥去读师范纯粹是个人喜好，姨姥爷是为了给家里省钱。

两人是同班同学，姨姥姥上学晚，比姨姥爷大三岁。

但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姨姥姥笑着说。

那时候还在实行饭票制度。每到月末，男生的饭票不够吃了，女生就会把自己吃不完的饭票送给男生。

姨姥姥和姨姥爷，就是通过饭票认识的。

姨姥姥娇娇小小的，食量小极了。而高高壮壮的姨姥爷经常吃不饱，发给他的饭票也就能撑到月中旬。因此每到一个月的十五号左右，班里就会出现姨姥爷到处讨饭票的身影。

姨姥姥性格内向，容易害羞，属于埋头学习的那种。班里的男生也都不主动打扰她，也就只有姨姥爷每个月都执着地找她要饭票。

我曾经问过姨姥姥，你还记不记得你班里的男生呀？

她说，我这个脑子，今天的事情明天就忘。再说了，我也不爱跟别人打交道，就记得你姨姥爷总跟我讨饭票。

我又问姨姥爷，那你记不记得班里的女生呀？

他看了一眼姨姥姥，说，记得倒记得，但自打我看到你姨姥姥的第一眼起，我的眼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啦。

每到这时，姨姥姥都会害羞的说，那还不是因为我给你的饭票多。

他们毕业后就结了婚。没有选日子，没有办婚礼。姨姥姥说，她的结婚礼物就是姨姥爷送的一块手帕和一双袜子。

他们的结婚证是张纸，搬过家后就直接找不到了。家里人笑他们，连个关系证明都没有，姨姥爷就摸摸下巴，笑着说，我们两个在一起五十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还需要一张破纸证明？

之后便没人再提结婚证的事。

姨姥爷确诊结肠癌时，家里人都瞒着他。姨姥姥在他面前笑眯眯的，不知道在背后流了多少泪。

姨姥爷住院后，一辈子不怎么下厨的姨姥姥，开始给姨姥爷煲汤熬粥煎中药。姨姥爷捧着姨姥姥熬的粥，直直地看着，沉默了好久，终于开口说，没想到最后还是我先拖累了你。姨姥姥别过头去，说，所以你得好好吃饭，好好治疗，治好病回家，接着给我做饭去。

姨姥爷生命的最后几周，他赶走了来请假来照顾他的子女们，非要姨姥姥守在他身边。孩子们都不理解，毕竟姨姥姥的年纪也大了，身体也并不好。可那时姨姥爷倔得像个没糖吃的孩子，拉着姨姥姥的手，怎么样都不放开。

姨姥姥擦擦眼泪，说，你别怕，我哪里都不去。

姨姥爷说，我真的对不起你，你跟了我，福没有，苦倒是吃了不少。我要是能说了算，怎么都不会走到你前头的。

姨姥姥说，人老了就喜欢胡说八道。我能跟你一起过日子，就是享福了。说什么走不走的，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几天我给你包牛肉饺子吃。姨姥爷笑了笑，没再说话。

大年二十七的早上九点，他还是没能坚持到新年。

妈妈说，她去看姨姥姥的时候，姨姥姥已经很瘦了。她跟妈妈说，人到了这个年纪，以为自己准备好了，生死都看得开，其实还是假的。事到了自己头上，才知道有多难过、多舍不得。两人刚结婚的时候，觉得日子好长，一辈子的事呢。现在看看，还是太短了。

是呀，如果遇到深爱的人，那一辈子真的是太短了。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等红灯的时候，C捏捏我的手，说，等我们老了，我也不要第一个走。姨姥爷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完整的守护姨姥姥一辈子吧。我要陪你一辈子，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天都不成。

那天是周末，马路上人头攒动，车来车往。C拉着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跟我聊一辈子的事。

我说，你不能一下子就保证一辈子诶。

他搂着我的肩膀，说，一辈子反正也是一天天组成的，你要是不嫌烦，我按天给你保证。我们以天为单位，每天都好好过，等我们到姨姥姥姨姥爷那个年纪，自然而然就成了一辈子。好不好？

我怎么能说不好？

姨姥姥姨姥爷的故事，还有C对我说的这些话，都是我开这个专栏的目的。我是一个注重仪式感又有点矫情的人，平时有事没事也会写点东西。不过记录我和C的故事这事，以前还从来没干过。其实我很不会写东西，就当成日记流水账来写，写给自己看，也写给想看的人看。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我都宁愿相信，经历过的就是好的，就是值得记一辈子的。

我的脑子特别不好用，所以我总对C说，等我老年痴呆，不记得你了，你怎么办？

他说，那咱就再谈一次恋爱呗。

我笑了，都七老八十了，哪还有力气去浪漫？

而现在，我就突然有了主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记得C，我希望他能把我写的这些东西，给我读一遍，哪怕我听不懂，哪怕我不想听。因为，我最怕的，是两个人都把爱忘记了。

一辈子太难保证，有太多意想不到。

所以我们不着急，一天天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