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心

1998年的冬天降临,我仍然记得那时苍白的寒意。美女好友决定要报考美术专业,为了来年4月的美术高考(艺术术科考试),她要到省城参加考前培训班,邀我同行。
于是,家长和我郑重地坐下来商谈我的人生大事,母亲给我分析了三点:
一、我还没有成年,也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要在冬天去300公里外的陌生城市生活,而且只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孩相互照应,并不靠谱。
二、面对全国高校美术专业的独立招生考试和天南海北的竞争者,基础薄弱的我想要通过几个月的突击迎头赶上,无异一场赌博。
三、假如艺术考试不顺利,4月回来同样赶不上各学科的复习,考一般专业也会加大风险,甚至可能两头落空。
听了这些话,我放弃了。
但是,我很清楚,从大人口中说出的金玉良言,只是我给自己的一个借口。
放弃的,是我的心。
我非常害怕家长的预言成真,我绝对不能接受会有高考失败的一天!
而更深的原因,则是我已经不相信自己。即使是在我习惯了天马行空的心中,我也没有想象过一个成为专业绘画者的自己,没有奢想过一个与绘画相伴的未来。
不久之后,美丽的Cool Girl独自踏上了破釜沉舟的考前培训之路,而我的人生则彻底改道。
1999年,我如期考上师范大学。
我那自由生长的绘画青春即将过去了。11岁到18岁的岁月里,我在教科书、草稿、课桌……目力所及任何方便的纸张和物品上,乐此不疲地涂鸦着,画各种人物、练习单独的五官、手脚、编四格小故事……有时间就认真创作一幅作品:用8开的复印纸作画,铅笔起稿,钢笔勾线,软笔填黑,贴上网点——由于我的局限,当然没有任何一张彩稿。作品的主题基本是少女,各种各样,我想象中的少女形象。高中时期留下的这些单幅作品大概有二三十张,它们都被我的母亲小心的存放着,我直到去年才从家里把它们翻出来——

遗憾的是,这些绘画时光渐渐消逝了。成长与大学生话带来的诸多变化,让我与惬意的画画日常渐行渐远。
我的最后一幅8开大的黑白插画作品,定格在2001年的春天。我依稀记得我画了一位古装仕女,她以团扇掩面,低眉垂首,轻柔地漫步水上,涟漪在她的长裙下荡开,被风吹动的柳条抚过她高高的发髻。江南三月,弱柳扶风,低头的温柔里,是洋溢的春意——这一幅感春而作的插画,放在今天,也许会被称作“古风”吧。可惜,不同于被妈妈收藏的旧作,这幅在大学完成的作品,早已不知所踪。就如同我画画的日子,渐渐淹没在巨大的现实里。
大学,不是应该能给爱好提供更大的发挥空间吗?我并非没有努力过。本科四年里,我加入过一个漫画协会,出作品参加过学生组织的漫画画展。当系里学生会宣传干部的时候,我还为迎接校庆做过布展的总体设计,找来美术系的大触一起完成所有的绘画工作。但奇怪的是,我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并不像高中的经历那般强烈,它们就像烈日下的水滴一样,很快就无影无踪,没有在我的命运里留下任何痕迹。
时间像水一样的淌了过去……
2006年,我硕士毕业,到另一座陌生城市,成为一个大学老师。
2010年,我来到广州,换了个学校,继续做大学老师。
绘画对我来说,就和很多很多人一样,已经成为少女时代的回忆。我对绘画的热情,只固执的残留着一些火星——我发现自己非常爱逛画展。
大学七年里,我没有缺席过任何一届美术系的毕业画展。我把每年6月的那几天当作节日,喜欢一个人慢慢踱步在展厅里,一幅一幅地看,甚至看进每一笔的线条,用眼睛仔细扫描过去。
进入职场以后,我继续流连于每个过往城市的美术馆,尤其喜爱古典油画和雕塑(漫画展非常少),全都用扫描式的赏画法,似乎这样才能让我感到满足。
也许,在我放弃了绘画之后,这种看画成痴的状态,就是我无意识中对自己的安慰吧。
讲一个极端的例子。今年5月,恐怖漫画大师伊藤润二到广州开展,我当然不会错过。不过,想到他描绘的各种恐怖画面将被放大到几米高挂在墙上,我不免给自己做了一番心里建设才敢出发观赏。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当直面那幅向我扑来的面目狰狞的女鬼时,我竟然,凑到画前仔细地扫描起了那些放大数倍的笔触……
我是不是有些不可救药?

……
2017年9月,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这样的看画习惯,很早以前就存在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似乎比我有意识喜欢画画还要早,我曾经痴迷一幅画。
那是一幅挂在父母床头,窄长形的,用装饰着古典花纹的金色画框装裱的一幅西式油画,画中描绘着七、八位女子。其中一位金色卷发的少女,穿着白色蕾丝长裙,侧卧在画面中间铺着绸缎的小船上,双眼微闭,两颊粉红,仿佛睡得正香。而她近旁的其他女子,比她更多了几分飘逸、朦胧。她们身着各色轻纱,肌肤若隐若现,或站在岸上,或浮于水中,或坐在船沿,围绕着船中沉睡的少女。而我认为最美的那位,则侧立在船头的水中,她那浓密的金色长发垂到水面,浅蓝的轻纱下高举着雪白的双手,正举着一顶花冠,想要戴到沉睡少女的头上。
幼小的我见到她们,简直是惊为天人!我经常爬到父母的床上,站直身体,使劲昂着头,睁大了眼睛看这些美女,她们的面容、头发、身上的衣裙、配饰,一个一个的看过去,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直到脖子酸得无法继续。
多年以后,我逐渐明白这幅画描绘的正是西方传说中的“水泽仙女”。同题材有非常著名的,由拉斐尔前派画家沃特豪斯所绘,水仙子诱惑青年的作品——

我看过许多世界名画,却再也没见过她。也许她是籍籍无名的,却也是极为少见的描绘“少女与水仙女”主题的作品。对我来说,她更是给我留下对于美的最初启蒙,永生难忘的画作。
在想起这件事不久后,命运给了我一次神奇的馈赠——我找到这幅画了!!
令我惊讶的是,不只是我在找她。除我以外,还有很多人也对她的美念念不忘——

而后,网上终于出现了她的信息——

而这就是她,我魂牵梦绕三十年的,画作的初恋——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也开始意识到,随着这场回忆,我渐渐找回了更多的答案,开始接近那个原本的自己。
过去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究竟为爱绘画的什么。在这场回忆开始的时候,我还说自己“喜爱绘画的原因已不可考”。而现在,我明白了:
用眼睛仔细欣赏一幅画,或亲自用手创作一幅画,归根到底,对我都源于同一种吸引。那是在一笔一笔之间凝固的时光带来的宁静,以及感受到一个世界被创造出来的圆满,我从中得到了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温暖。
所以,绘画能激起我本质具有的热情和勇气,让我在某些时刻无所畏惧——这就是我潜意识里的答案!
回到刚毕业的那些年。带着这些尚未明晰的内心的躁动,我,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的职业道路,注定难以按部就班。工作两三年后,我就想转行。可是,我的心想要趋近梦想,我的懦弱却让我把一切当作妄想。左右挣扎之间,我仍然寸步难行,而岁月蹉跎。
一年又一年,我的梦想,乃至整个人生,都将要变得模糊不清了。
现在回头看去,横亘在我人生中的巨大障碍,不过是内心逐年滋长的自卑,很简单,也很可怕。谁能想到,正是年少时期一些看似微小的负面经验,竟能成为整个人生错误的罪魁祸首呢?
既不能全力以赴追逐梦想,也不能死心塌地完全放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对梦想和现实的困惑中放弃思考,茫然地听从世俗的怂恿,去追逐把人人框定的所谓标准:金钱、权利、欲望,按部就班地完成所谓人生的任务,而最后,只留下面目模糊的自己,和那颗扭曲、麻木的心。
2013年,命运以非常残忍的方式,打断了我这条毫无意识的自毁之路。
那时,我刚迈入30岁的门槛,受困于事业、婚姻的重重压力。而正在此时,我的母亲患了癌症。
接下去的三年,是我人生中巨大的转折。一切的混沌与不安,都匆忙让位于对病魔的抗争。我无暇再去理会自己纠结的内心,而不得不承担起整个家庭的命运。为了救治母亲,求医问药、照顾病人、医患沟通,甚至竭力在世界范围内寻找有效的药物和疗法,我都必须一一独自支撑。
在这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里,我逐渐不能再维系并不清晰的职业道路。到2016年母亲第二次复发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到学校上课,学校也不能一直无限制地包容我不断请假回家照顾病人。终于,2016年6月,我辞职离开了从教十年的教师岗位。
曾经纠结多年的抉择问题,在命运的安排下得到了唯一的答案。
这场与病魔斗争的战役里不只有死亡的威逼,还有生存的凛冽。当我穷尽一切手段而渐渐获胜无望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到另一个真相:我的母亲,她那曾经鲜活而坚强的生命,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幸福。她的一生都献给了我的父亲和我们的家庭,在这并不和睦的婚姻里,她是那么孤独,那么不安,更不用妄谈什么理想。
母亲也曾经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在她小的时候,因为家里穷,兄弟姐妹都没有太多读书的机会。为了上学,6岁的母亲竟自己跑到学校的旁听。老师怜爱母亲的聪慧,亲自上门劝外公准许母亲入学,并给母亲取了学名,于是,母亲成为姊妹中读书最多的一个。再长大一点,母亲又自己去拜师学拉二胡,13岁就独自登台演出。成年以后,她用所有力量认真工作,支撑她的家庭。她热爱一生的音乐成为辛劳的慰藉,年轻的时候,她就常常在我面前边拉边唱,年长之后,她又学会了在网上唱歌,直到2016年底她最后一次住院前,她还在和网络里天南海北的票友们组织戏曲歌唱晚会,电脑里留下几百首她自录的唱歌视频。
想起这些,我突然明白自己那些无畏的勇气来自哪里。
“妈妈,我并不是一点都不像你……”
但是,母亲的付出和她的爱好,都没有得到父亲的尊重、认同和欣赏。
两个并不合适的人偏偏要绑在一起,相互束缚一生。上一代这样的悲剧,真不知还有多少……
2017年春天,母亲永远离开了我。
回想这三年里,我曾自诩是她的保护者。我把自己当成一个战士,发誓要像她抚养我一样,用尽我所有的力量来照顾她、拯救她。而她离去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唯一毫无保留地爱我、保护我的人,不在了。
我的眼前一片空茫。随着母亲的离世,那些温情脉脉、虚假的人情面纱扯破了;我那茫然无知、自得其乐的封闭世界崩塌了。
我并没有心理准备来适应这个新世界。经历至亲的离去,在任何人的生命里,都会是一道深深的沟壑吧。
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在这伤口中跋涉着。除了必须面对那些因为母亲过世而暴露出来的人情冷暖,我的心,陷入更深的疑问中——
为什么我亲爱的妈妈,要拥有这样并不如意的人生?
生命如此脆弱而短暂,在这条唯一的道路上,我该相信什么,我该去往何方?
说来惭愧,在我还当老师的时候,我曾不断重复和学生讨论“理想”的话题,无数次侃侃而谈“人生的意义”。
而如今,这些问题仍放在我眼前,等待我的觉醒。
经历了这所有的一切后,我还剩下什么呢?
我剩下的只有真相!客观的、赤裸的、没有退路的真相。
真相,是我震撼于母亲的不幸,这其中还夹杂着我的思念、不舍、遗憾、甚至愤怒。母亲刚逝世的时候,我是痛苦而麻木的,连眼泪都哭不出来。经过很长的时间,我才能让这些激烈的情感解放出来。当它们得以宣泄而涤净后,我终于看清了:
外界的扭曲和内心的恐惧给人的伤害是毁灭性的。而无论用怎样的谎言去矫饰,真相都不会被改变。如果不敢面对,那它总有一天会以非常残忍的方式,撕下你所有的伪装,断绝你所有的后路。
所以,
为什么不能坦坦荡荡?
为什么不能正视内心的热望,去寻找真正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要怯懦、逃避,因为一点点黑暗否定自己?
为什么要任由世俗摆布,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不是自己?
“为什么,妈妈,为什么你要这样不幸福?”
……
真相,也是伴随着我的人生,不断在我血液里躁动的,与我的灵魂共鸣的,那些唤起我的勇气、热情与希望的答案:
每个人都拥有本质的自我与这个世界连接的方式——这三十年来,我的心一直反反复复告诉我自己——绘画就是我与这个世界连接的方式!
因为绘画,我终于开始觉醒。
76岁才拿起画笔的摩西奶奶,有一句话留给我们:人生只有一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2017年夏天,再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我,泪流满面。
......

我是35岁的月心。我决定重新开始学画,并用自己的一生,成为一个真正绘画的人。
在这场漫长的回忆里,我看清了我生命中持续的勇气与恐惧的战争。
我绝不要再为了逃避恐惧去生活。我不要再为了安全感,忘记人生真正的意义。
我可以减少物质追求,过简朴自然的生活,把时间专注在有价值的事物里。
今年5月,我找到优秀的老师,走入久违了二十年的画室,和少男少女们一起,重新学习绘画基础。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但我不着急。只要画着,一切都有可能,我期待前方的风景。


绘画,是一个人的旅行。
作为一个学画者,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完)
感谢你,阅读了这场漫长的回忆!我的心里还有好多好多想要分享的故事,希望下次,你还会来到这里。
如果你先看到这里,回忆录上篇链接如下:
www.jianshu.com/p/4263716d607f
▍作者简介:月心,她的国原创作者。我的脑海里有整片整片灿烂的星空,它们美好而深邃,孤独又温暖,我想要,一一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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